《天地心灯》——残疾人企业家陈波传（四）
【时间】2019-07-25 14:09:32 【阅览】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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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心灯——盲人陈波传；夏长阳／著
第一章/心中的明灯
七、读书的尴尬 七岁那年，陈波该上学的时候没有上。不是爹娘不让他读，而是学校不收盲人。他眼见小伙伴都上学去了，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跟着村里一个小伙伴去学校，那个小伙伴答应带路，条件是给对方十颗油板栗。馋嘴是小孩的天性，何况在那个缺吃少食的年代，吃对成年人都是不小的诱惑，何况是小孩。这个小伙伴不相信陈波的话，你想去学校，你先把十颗油板栗拿来，明天我带你去！陈波从屋里偷偷地拿出了十颗油板栗，给了这个小伙伴。小伙伴高兴地接了，把口袋装得满满的。小伙伴一边吃，一边承诺明天在水井边等他，一定带他去学校。第二天，陈波连早饭都不吃，准时赶到了水井树下，等着小伙伴来叫他。等呀等，等到太阳出来了，照得他身上发热了，小伙伴还没有来。他知道上当受骗了，小伙伴早去学校了，白送了十颗大板栗。骗人的家伙，明天把油板栗要回来。他不带我，自己找去！ 次日凌晨，爹娘和奶奶还没醒来，陈波怀揣一个巨大的诱惑，悄悄地开门去寻找学校。路两旁是田，两边是山。山上有古树，只听得树叶在飘落，路上重叠着一层零乱的枫叶，红红的，黄黄的。陈波踩着落叶，落叶沙沙有声。他听到狗的叫声，怕狗扑来咬，握着早已摸熟透的木棍，不管狗扑不扑来，用力地往身旁打着。他先听到的只有一只狗，后来引来无数只狗的叫声，把宁静的山村吵醒了，叫破了，还是没听到开门的吱呀声，没听到人的说话声，也没听到去水井挑水摇动的水桶声。在他的记忆里，出门时听到刮风了，树叶被风刮得哗啦啦地响，他以为只是晨风吹拂而已，听不见山雨欲来的征兆。他害怕爹娘发现追上来抓他回家，不让去学校，而是快速地移动着脚步往山下走去。路上没有行人，只听得路边有老鼠奔跑和树上鸟窝的叽咕声，四周静谧。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了沅水河边，闻到了腐烂的水草气味。小伙伴曾告诉他，沿右边往上走四、五里便是学校。棍子在前面密密匝匝地敲着，脚步在快快地走着，河里被风卷起了浪，浪声时断时续地飞进了他的耳朵。不知走了多久，路上依然没有行人，他怀疑天没有亮。山上传来了野兽的叫声，像野狗又像野猫，反正不是猫头鹰。他有些惧怕，停下步来，蜷缩在刚收割不久的一堆草垛里，右手紧握着木棍，胡乱地挥着…… 他曾经听爹讲过，凡是野兽都有一种气味，不是膻味就是狐臭味，他用心闻着听着。他想既然有草垛，就有平坦的田园，野狗和狐狸不敢下山，只能在山上远远地叫。陈波用心安慰着自己，壮了壮胆，再次起身往前走去。走了不远，听到了鸡的叫声，他断定天没亮，用心过度起来太早，又踅回草堆躺着。这时候，天上响起了炸雷，一道闪电从他头上划过，感觉到雨来了，倾斜地飘洒着，敲打着一切，但这声音与以往的不同，单调而沉闷，甚至无聊。在这安静的世界里，如同落进了无人的旷野。他把头钻进草堆，用稻草盖住双腿，屏住呼吸，听着风雨撕裂狂叫。 雨落一阵停下了，还没人走来。陈波意识到离天亮还远，合上眼皮放心地睡一会儿，等路上有人了再去学校。也许他起来太早，一下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听到了远处的钟声。他欣喜地从草垛里钻出来，拍去身上的草屑，没有拍头就上路了。在金色的太阳照耀下，头上横挂着几片稻草衰叶，特别的显眼。雨后的太阳很干净，像初生的婴儿第一眼看到世界的目光，那么清纯而乌亮。雨水未干的路面上，留下他摇摇晃晃的影子，想今天找到学校，看学校收不收他这个孤独失明的孩子读书。陈波来到学校门口大树下，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麻雀，落在了大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细小的眼睛俯视着树下的陈波。学校大门紧紧关着，学生们在上课。他准备用木棍敲打学校大门时，身后来了一个人，一双大手钳子般地抓着了他的棍子，大声地吼道，波儿，你怎么来学校？声音浑厚而宏大，像清晨的那阵炸雷，惊魂落魄。陈波听出来了是爹，还有他的娘。娘数落着他，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听话，害得我们满山满村地找！爹想打他，想到他的亲爹是好兄弟，扬起的手又放下了，严厉地问，你什么时候离家来学校？陈波回答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很早就出来了，到了沅水河边才听到第一声鸡叫。嘿呀，那才是凌晨三更天。你胆子真大，不怕野兽吃掉你？ 陈波不想回家，一定要去学校找校长。 爹说不是我们不让你读书，是学校不收。开学的时候，我到找过校长，与校长吵了一架，说一辈子不想见到他。今天再去求他有意思吗，跟我回家。你想读书，明年送你到外婆家那边去读！陈波有点怪异，很多身体健全正常的孩子不想读书，都是家长打骂赶着去学校，呜呜地哭着，他却极想读书，是什么原因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爹娘不知道，奶奶也不清楚，只有他明白心中驱使的动力。爹拉他走，他将耳朵贴近门缝，用心地听着学校的动静，想听到学生们读书的声音。下课的钟声响了，他仿佛是学校的学生，激动地跳了起来，兴奋地叫着娘，他们下课了，大门可以开了。爹的确与校长吵过架，为防再次见到校长，用力把陈波抱走了，急急地往马路上走去。陈波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我要读书，我要读书——！陈波回到家里，坐在土坪不说话。爹娘出工了，嘱托奶奶严管死守，不许走动半步。奶奶坐在旁边，弟弟妹妹围着他…… 就这样，七岁这年的读书梦化为了泡影，时间一样地去了无可挽回，年龄一样地过了不可退回，死亡一样地不能复活。这一年，陈波过得艰难，没有一天高兴。熬呀熬，熬过了中秋，到了重阳；熬过了春节，到了端午，听了几天的龙舟鼓声，终于等到了新学期开学的日子。村里的小伙伴又上学了，他却还没听到爹娘送他去读书。为了感动爹娘，勤快地帮奶奶做家务，每天上山砍一担柴，怕得罪爹娘不让他读书，小心翼翼地向着爹娘，顺着爹娘。已经开学两天了，陈波急得睡不着觉，悄悄地问奶奶，去年这个时候，爹答应承诺送我到外婆家那边去读书，爹怎么还不送我去？奶奶不晓得这件事，没有回答他，他想再问奶奶一遍，可是张开的嘴很快又闭上，冲奶奶莞尔一笑转身走开了，满腹狐疑地想着爹娘的承诺。爹娘一次次地失信，陈波越想越感到不对劲，脸上的表情犹如调色板上的冷色，在无限地扩展，直到爹娘收工回家也没褪去，令爹娘一片茫然。陈波不理睬爹娘，爹娘以为他身体哪里不舒服，问他怎么只吃那么点饭？陈波问娘，什么时候去外婆家？去外婆家干什么？娘早已忘记去年九月在学校门口所讲的话，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娘惊讶了半天，难道波儿想看外婆？波儿，你想外婆了？在陈波心中，爹娘是最值得信赖的人，可是爹娘说的话一次次失言，敬重信赖的色彩慢慢地由浓变淡，无法相信爹娘说的每一句话，娘带他去沅水河边玩的一件小事都做不到，岂能让他去读书？想到这里，陈波失望地走开了，肚子饿了，肠胃里卷起的欲望像一架快没燃油的机器开始呻吟，面对苍天升腾的光芒，他没有体会到，预测又是一个阴天，没有太阳的阴天。他听到屋背森林有鸟儿啼叫，没有听到娘慷慨地送他去外婆家那边去读书的回答，使他觉得希望渺茫，山里山外的万物都在飘散，飘得无影无踪，无边无涯。陈波变得无话可说了。越是这样，他读书的愿望越是强烈。据陈波回忆，第二天，爹娘出工后，奶奶带着弟弟妹妹到邻居家玩去了，他偷偷地下山了。因他到过沅水河边，熟悉下山的路。从家里到沅水河有五、六里路程，蚯蚓一样的弯弯曲曲，高低不平，有些地方很陡，不小心会摔跤。他拿着棍子往前敲打着，敲打的是寻找光明的路。秋风掀动着他的头发，听到了树木落叶的声音，他看不见，摸不着，只有脚踩落叶的沙沙声，宛如踩在冬天的雪地上。他想象着各种树叶的形状和色彩，有的叶长，有的叶圆，有的叶大，有的叶小。到了秋天，有的变红，有的枯黄，有的变灰，有的常青不变，仍以绿的色彩从高高的树上飘落下来，看上去有生命，但枝条早被秋风无情的刀斩断。 这天风很大，吹落了很多树叶，陈波想抓一片闻闻它的味道，有没有清香，可一片都没抓着。也许是黑暗将落叶隐藏，故意与他捉迷藏。如果抓着了，等于抓到了真实，不是在黑暗中的想象。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走一边问路人学校在什么地方，路人告诉他学校在沅水河的一个拐弯处。走了两个小时，却走过了头。学校是由一座祠堂改造而成，先是作为革命委员会大队部，后因每个大队要办小学，才腾出改成了学校。祠堂内有两棵松柏树，由于年代太久，树皮鳞片似地剥落。树下挂着一口铜钟，戏台上下是两个教室，对面三间是教室，共计五个教室，开设了一年级到五年级的五个班。他往回走不到半里就到了学校。他开始不确定是学校，站在两扇又高又大的木门前不敢进去，直听到吱吱呀呀地开启着。蓦然，一阵钟声传入他耳朵，接着是学生们的嬉闹声。一个专门负责打钟的光头老人来到祠堂门口，见到他立即问，你是哪里人，来学校干什么？他回答说，我是毛垭村人，名叫陈波，我想读书。你是瞎子？对，我是瞎子。瞎子能读书？陈波找不出读书的理由，半天回答不出来。光头老人接着说，这年头只学毛主席语录，唱革命歌曲，你一个瞎子看不见，怎么识字？ 祠堂的墙壁及每一根木柱都写满了毛主席语录，那口铜钟上都写有“斗私批修”四个字，整个祠堂红灿灿，光芒万丈。光头老人说完后去敲钟了，敲得很有力，钟声从学校传了出去，四方劳作的人们都能听到光头老人敲的钟声，远远地把目光眺望过来。孩子们重新进了教室，陈波站在教室外。光头老人怕他影响孩子们学习，拉他往外走，他不肯走，紧紧地攀住窗格不放，甜甜地叫着老师，我要读书，我要读书！他表现得特别坚强，在一阵拉扯声中，教室的同学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其中一个同学告诉老师，他是我们毛垭村的一个瞎子，名叫陈波。陈波听出这个学生是邻居家的一个小孩，去年上学的，今年读二年级。在未读书前，他们天天在一起玩，一起上山扯笋子、捡板栗，玩得不亦乐乎。 被赶到操坪的陈波，见老师进了教室，又摸着来到教室外面，继续听老师讲课。老师有些恼怒，厉声喝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不知为什么，陈波竟然一点也不害怕，理直气壮地说，我来读书！你要读书，去找校长。如果校长接受你读书，你只能从一年级读起，我们这是二年级。任老师如何吼他赶他，他仍然站在原处不动。老师大声地说，叫你出去你没听见吗？陈波当然是听到了，他仍旧纹丝未动，一言不发。老师火了将手中的课本顺手放在讲台上，大步走出教室，双手按住陈波的臂膀，再次将陈波拉到操坪中央，喊来了校长，然后转身继续上课。校长问你是哪个生产队的，叫什么名字，一个瞎子为什么要来读书？陈波一一地回答了，校长听明白了，回想去年陈波他爹与他争吵的那一幕，对陈波说，你爹为你读书的事来学校找过，并且与我吵了架。不是我不收你，因你是瞎子，眼不能看，手不能写，学不到什么，严重的是上学放学来来去去的生命安全，谁能负这个责？说到这儿，陈波回答说我自己负责。你说得轻巧，出了事故，你爹娘不找学校才怪！陈波想今天一定要校长答应，不答应就不走！校长一边拉着他往学校门口走去，一边要他回去与爹娘说好，或要你爹亲自来学校谈好。陈波知道这是校长的托词，爹不会来找校长，读书的事将化为乌有。走着走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边手脚乱踢一边凄声号啕大叫，我不出去，我要读书，呜呜，我要读书…… 校长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心里又气又急，一时不知所措，无奈地吼道，你一个瞎子，怎么读书嘛！陈波听到这句话，知道校长不想收他读书的内心，于是在地上打滚，无助地哀声长号，我要读书，我要读书——!校长除了脾气有些急躁，方法显得有些拙劣，被一个八岁的盲童所识破，看来这个小孩真聪明，比其他孩子有智谋。如果不是眼睛瞎，长大一定有出息。回想那个年代，在一个十分闭塞、贫穷的山村里，作为一个盲童想要读书是天方夜谭，陈波当然被拒之校门外。陈波委屈地哭着，哭了一阵不哭了。是呀，光哭有什么用？不仅没用，让别人看见笑话丢人。这时，校长交代敲钟和看守学校大门的光头老人把他拽出去。正当光头老人撵他出校门时，奶奶找他来到了学校。看见陈波躺在地上，弟弟妹妹大叫着哥哥被别人打了。奶奶看着头发蓬乱、一身泥水的孙子，心疼不已，赶紧用毛巾给他擦着，问他到底是因什么被别人打？陈波不回答。到底是哪个打了你？陈波还是不回答。奶奶愤怒了，禁不住站在学校骂了起来，你们是哪个，这么狠心打一个瞎子，你们这样对他，你们的手要被蛇咬断，你们下辈子的眼睛也会瞎！陈波知道奶奶误会了，不想解释，任由奶奶去骂，自己悄悄地来到一个教室外面，听老师在教唱歌曲《我爱北京天安门》，老师领唱一句，学生们跟着唱一句，唱得很有味道。他喜欢这样的场面，不想孤独，与他年龄一样大的孩子都来读书，他为什么不能来读书，千思万想，怎么也想不出不让读书的理由，盲人不能读书吗？守门敲钟的光头老人走上前来，对他奶奶解释说，他进学校时就是一身泥巴，没人打他。他想读书，站在教室外影响学生听课，老师要他离开教室到操坪去，他不肯走，最后惊动了校长，是校长要我把他劝离学校，他不走就躺在地上打滚。奶奶看着陈波聚精会神地听唱歌，内心一阵阵地绞痛，感叹这孩子可怜，还是让他读书吧！ 奶奶去找了校长，在奶奶的恳求下，校长终于被感动了，答应他明天来校旁听。奶奶说，他是瞎子，心里不瞎，很明亮，一心想读书。他不能看不能写，但他会用心去听，能听懂很多词语，能唱很多歌曲，长大会用词语讲话，能唱歌曲与别人一起玩乐，什么话不会说，什么歌不会唱，那就成了一个傻瓜!最后校长提出一个条件，如果他来旁读，家里必须来人送与接，出什么事故，学校不负责。奶奶答应了，在责任书上按了手印。校长把陈波送到一年级老师面前，要老师晚上去陈波家一趟，把他来校旁听的事与他爹娘谈好。陈波听到学校收他旁读，担心爹娘不让，按说是一件高兴的事儿，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太阳偏西了，学校放学了，奶奶带着他和弟妹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只听得妹妹问奶奶那是什么鸟飞得那么高，奶奶说那是一只雄鹰；弟弟问奶奶那是什么船，奶奶说那是开往洞庭湖的大船；妹妹问山上开的什么花，奶奶说那是山茶花，花里流着蜜，明天奶奶带你们去山上吃茶花蜜。陈波听着听着，害怕奶奶忘记明天送他上学的事，慌忙地提醒说，奶奶，奶奶，您明天不是要送我上学吗？对对，奶奶老了，差点给忘了！弟弟在一旁嘻嘻地笑着，妹妹说明天奶奶送哥哥读书，我在家里带弟弟。弟弟愉快地答应着。陈波觉得这是一个梦，一个久已疏远的梦，像鸟儿在他心的天空中飞翔，飞得那么洒脱，那么无拘无束，没有一点声音。这个梦对他来说，是一个好梦，鸟儿为什么不早飞进他的梦里，他希望这个梦成为现实。梦想成真，关键就在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他希望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照亮山间小路，照着老师来家里…… 陈波现在想起，小时候他去读书，并不是想学到什么，想的是争取与正常小孩一样的权利，准确地说是为了逃离，逃离孤独，逃离失明，逃离一种不相吻合的形式，逃离一种不相融洽的状态。学校不收，爹娘不让，这是与学校和爹娘的抗争。傍晚时候，爹娘收工回家了。奶奶把陈波白天到学校找校长的事告诉了他爹娘。他爹听了很是气愤，你为什么硬要去读书，非要去那个学校，让我的尊严和脸面扫地。我告诉过你，我与校长吵过架，一辈子不想看到他！陈波闭口不言。正在灶屋忙着做饭的奶奶，见他爹大发脾气，慌忙跑出来，详细地描绘着陈波摸着去学校的情景。学校不收他，他就蹲在教室外面听，听他们读书，听他们唱歌，听得很入迷。我找了校长，校长同意他去旁听，只收一半学费两元钱。校长同意了？同意了，同意了，今晚有老师上门签承诺书，要我们接送，出事故学校概不负责！ 奶奶在烧锅巴茶，迎接老师的到来。饭都吃不上，还读什么书？奶奶说，只要奶奶还活着，就让波娃去读书。饿了嘴巴，饿不坏骨头。只要骨头不断，骨气就在。一片茅叶一滴露水，都有路可走！吃过晚饭，娘把锅巴烧糊炸香，放进开水中冲泡，颜色乌红乌亮，与当地的碣滩贡茶不分上下。陈波急切地问妹妹，月亮出来了么？妹妹甩着小辫子，朝天上望了望，回答哥哥月亮还没出来。陈波又问星星出来了么？妹妹没回答，弟弟拍着哥哥的肩膀说，星星出来了，在眨着眼睛。陈波心里明白，既然有了星星，就不愁没有月亮。他交待妹妹月亮出来告诉他，妹妹懵懵懂懂不知什么事，问哥哥你眼睛看不见问月亮星星干什么？陈波没有告诉妹妹，心里在想有了月亮和星星，老师一定会来！陈波正想着，学校的老师上门来了。老师是同村人，与家相隔不远，相互之间当然也熟。陈波爹娘热情地招呼老师，老师叙述了白天陈波到学校求读的情景。奶奶给老师倒上一碗锅巴茶，对老师说，我孙子一心想读书，校长答应了。他想读书就让他读，我先送他一段时间，待熟悉了路，放学与同学一起回来就行了。奶奶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陈波他爹娘，爹问您去送他读书谁带弟弟妹妹？ 陈波现在想来，那时的奶奶多么孱弱多么委琐多么狼狈，如果自己儿子在世，她会理直气壮地说。毕竟不是自己儿子，是上门来的，不敢多嘴。陈波怨恨自己，因自己执意要读书，只好委屈奶奶了。好一阵子，奶奶才说，我带着他弟弟妹妹去送。如果像奶奶说的那样，陈波在毫无希望的绝境下捕捉到了希望，不管这个希望在他眼里是奢侈还是平淡，这个希望将会成为校正他人生轨迹的坐标和源泉。老师见陈波爹娘犹豫不决，喝下一口锅巴茶说，既然校长破天荒收下一个盲孩旁读，是上苍发的善心。他不能看不能写，可他能听，只要坐在教室外用心旁听，用心去记，同样能学到知识，对今后的生存出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就让他去听吧！老师的话，说得他爹哑口无言了，这让陈波踏实了许多，好像双脚踩在眼睛看得清楚的平地上，没有悬空，没有泥巴，平平稳稳。好吧，就让他去听吧！爹很为难地表了态，对奶奶说，只有辛苦您了，我们没时间关顾他！奶奶点了头。妹妹说，我和弟弟去送哥哥读书，等我上学了拉哥哥一起去，不要奶奶送！妹妹这一句话提醒了爹，爹开了笑脸，对呀，后年妹妹上学可以带哥哥了。娘说，波儿走路不是问题，关键是没有钱呀！ 很久不说话的陈波，说钱不是问题，暑假我砍柴卖，把学费挣回来！在这一拍一合的节奏中，陈波读书的曙光展现在眼前，激动而甜蜜地叫了一声：爹——，陈波感谢您，老师，谢谢您！这句话憋在心里好久了，终于说出了口。娘听罢，感动地流出了泪水，想着八岁孩子竟如此懂事，家里再穷不能让他不读书，砸锅卖铁也要让他去读。老师摸了摸陈波的头，告诉他明天早点去，在教室等他。陈波答应了，听到老师起身要走，他立马起身送老师到门口。弟弟在门口大声地嚷道，今晚的月亮好大好亮哟！接着与姐姐一起唱起了乡村儿歌《月亮光光》…… 这天晚上，陈波睡不着，不是奶奶找校长，学校不会收一个盲人去读书。虽然不能进教室，在教室外也一样。他理解学校的难处，如果破例收他进教室上课，其他盲人也会来，这样会影响正常学生的学习。明天就要上学了，就得好好地学习，认真地听课。在过去的一年里，这只是一个梦，明天这个梦将变成现实，他将会好好的珍惜，实现这个梦想。学校是九点钟上课，他记住了这个时间，记住六点钟起床烧火，把洗脸水烧热，帮奶奶一起做饭，一起忙完家里的事。吃过早饭，等爹娘做集体工去了，奶奶用竹椅背着两岁的弟弟，牵着四岁的妹妹与他一起上路了。他握着探路的棍子，与奶奶说说笑笑。当他赶到学校时，上课的钟声刚刚敲响，奶奶急切地找到那位老师，给他在教室外安排了桌椅。老师给他发了语文算术两本书。看不见，用手摸了摸书的封面，随后翻动着页码，闻了闻，闻到了一种与树木山花泥土不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很香，沁人心脾。他叫了一声奶奶，告诉有书了。老师喝斥了他一声，不许说话，接下是同学们的嘲笑声。奶奶轻轻地应了，他不叫了，放心了。他怀疑这是他要读的书吗，亢奋地笑着，问老师您发给我的是书，它是长的还是圆的？老师说这是书，一本是语文书，一本是算术书。哦——！有同学在教室里偷笑，笑他无知，笑他瞎子白昼不分，连书都不知道读什么书？老师见有同学笑，对大家说，他是瞎子，去年应该读书，因是瞎子，学校没收他，今年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感动了学校，校长才答应收他旁听，是一个旁听生。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们的同学，大家要关心他，帮助他。老师问谁与他同村？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同学举手。窗外有鸟儿啼鸣，晨光照了进来。老师知道班上与他同村的有三个同学，他们为何不承认，老师不知道原因，陈波也不知道。最后老师点了他们的名，问他们为什么不承认与他一个村？他们三个站起来，回答了老师的提问，他是瞎子，出我们村的丑！ 陈波听出来了，一个叫毛仄，一个叫狗子，女孩子叫花卉，陈波只知道他们的乳名。个性倔犟的陈波控制不住了，我是瞎子，不是贼，没有偷过你家的东西，出什么丑？三个同学不吭声了。老师说，陈波只是瞎子，能出什么丑吗？不会，这是你们的不对，你们三个要多关心他！三个同学低下了头，对老师说我们错了，我们要向雷锋叔叔学习，帮助他，请老师放心！站在教室外的奶奶，看到眼前这一幕，后悔当初不把水痘看在眼里，害得让人瞧不起，万箭穿心般地痛。第一节课很快过去。陈波摸到奶奶身边，拿着两本书在奶奶面前晃着，奶奶，您看这是书，这是我要读的书。在第二节课的钟声敲响时，他劝奶奶和弟弟妹妹回家去。有同学与我一个村，与他们一起回家，他们会关照我。奶奶，您放心！ 奶奶找到同村的三个同学，嘱咐他们放学回家帮陈波带带路，有坑有水的地方拉他一下。三个同学点了头，要奶奶放心!陈波被老师安顿好，奶奶带着弟弟妹妹回家去。走到半路上，奶奶忘记给他送钱中午到代销店买糖果吃了。她返回学校，在教室外等着他下课。老师看奶奶找陈波有事，从教室出来，奶奶从口袋掏出了一毛钱送给老师，要老师转给陈波。老师望着奶奶远去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一位多好的奶奶！课间操的时候，陈波来到操场，随便走进同学中间，他不知道站哪里，跟着老师喊着一二三四……，大家都在挥舞着手和腿，他立着不动，引起其他年级同学的关注，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他，体育老师的口哨吹得尖尖地叫，大声地吼着，大家把目光转回来，转到正前方！这时，陈波知道全校所有的同学都在看他，害羞地走了，想世上不只他是瞎子，其他瞎子竟不遭到围看嘲笑，他像一个怪物，引起瞩目，心里难受死了。 第三节是算术课，他写不来阿拉伯数字12345……，但他记住了几加几等于几，并且算得很准。中午休息，同学们都在操坪蹦蹦跳跳，有的到学校门口代销店买东西吃，而他坐在石墩上，摸着口袋奶奶送给他的一毛钱，迟迟没有掏出来，尽管肚子叽叽咕咕地叫，都不愿拿出来去买东西。这时候，毛垭村的三个同学来到他身边，他闻到了甜味，那是玻璃糖味，听到了他们嚼碎糖果的嘎嘎声。那个叫花卉的女同学说，陈波，你看不见，你拿钱我给你买糖去！陈波没有回答，花卉又说，学校门口有米糕卖，五分钱一个，你拿钱我给你去买！陈波摸摸口袋里那一角钱，想了好久，还是不肯拿出来。他佯装笑脸说，肚子不饿，不需吃东西！其中一个男同学说，你没钱，我给你借。陈波从口袋掏出一角钱说，我有钱，不想买东西吃！那个男同学讨了个没趣，生气地哼了一声说，今天放学，我们不牵你的手，看你怎么回家！陈波不买东西，伤他什么筋，倒还发火。女同学花卉劝着陈波说，我给你去买蒸糕，不吃肚子会饿的，下午上课没精神！花卉抽身欲走，被陈波一把拉住，肚子不饿，谢谢你！花卉用力想挣开，始终没有挣脱，像铁钳紧紧地把她钳住了，想不到他有那么大的力气。这天最后一节课是音乐课，陈波有气无力地跟着老师学唱《东方红》，不到一个小时，他学会了。放学的时候，那个叫毛仄的同学还在生他的气，不与他一路同行，自己往前走了，倒是那个叫花卉的女同学拉着他的手，不离不弃地把他送回了家，约定第二天早晨在水井旁等他，拉着他去上学。陈波要花卉坐下玩玩，花卉看天色已晚，怕家里奶奶担心，谢了陈波的好意起身欲走，被陈波拉住要她等等，说有一样东西送给她。陈波去了房里，拿来几颗油板栗给了花卉，花卉接了，欢快地回家了。陈波喝了一瓢水，吃了两颗板栗，来了精神，高兴地对奶奶说，我今天学会了一首歌。学会什么歌？奶奶年纪大，从学校回来上山拾了柴火，又洗了衣服，累得腰酸腿痛，听到陈波学会一首歌，为了不使他扫兴，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我学会了《东方红》。陈波炫耀地说。波宝，你给奶奶唱一唱，让奶奶听听。陈波清了清嗓子，用稚嫩的童音唱了起来。奶奶全神贯注地听着，直到陈波唱完，夸奖道，我波娃唱得真好！妹妹和弟弟在旁边鼓掌，陈波的心里荡漾出了蜜糖一样甜的涟漪。 夕阳西下，灿烂的晚霞好美，陈波无法看到，只听到弟弟在嚷着，姐姐，你看那只鸟落在屋顶上，身上好亮好亮。陈波抬起头，仰望屋顶，什么都看不见，看到的只是茫茫的黑色。他问弟弟鸟儿在哪里，羽毛是红色灰色还是紫色？弟弟回答说是金色，妹妹补充说那是晚霞照在鸟儿的身上。陈波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文学语言，形容地说那是晚霞燃烧的火焰。妹妹和弟弟听不懂，不仅晚霞灿烂，屋背的枫叶红得像火，没有引起弟弟和妹妹的关注，陈波没有听到他们的叫声。过了一阵子，晚霞不见了，天开始黑了，爹娘收工回家了。爹抱着弟弟亲了亲，然后问弟弟今天送哥哥到学校？弟弟嗯了一声。爹又问你和哥哥一起放学回家？没有。我们先回家，哥哥放学自己回的家。哦——，爹拉长了声调，怀疑地问，波儿，你自己能回家？陈波听到爹用怀疑的口气问，不敢说自己能回家，犹豫了半天，回答说在同学花卉的帮助下回来的。为了打破盘问这个僵局，陈波改变话题说，娘，今天我学了算术。学习了什么？从一到十之间的加法我都算得来！真的吗，没讲大话吧？我才没讲大话哩！不信你们考一考我，我一定不会算错的! 爹要考陈波了，饶有兴趣地问，二加三等于几？陈波稍加思考就得出了答案。娘出几道题也被陈波答对了。陈波越是这样，奶奶、爹娘的心里就越难受。是呀，多么聪明伶俐的孩子，如果不是眼睛看不见，将来肯定有出息。如今再聪明再好学，一个瞎子能有出息吗？奶奶和爹娘不想说破，本来他就因眼睛看不见而痛不欲生，怎能忍心打击他呢?由于家里人口多，靠工分吃饭，奶奶有空也要出工挣工分。眼下陈波除上学外尚要带好弟妹，不要因为听课把弟妹摔着，不要因为听课耽误家务，大人要做集体工，家里的事陈波不帮着做怎么行呢。爹做了安排，陈波记清楚了，点了点头，服从爹的安排。奶奶看了看陈波，一个八岁的盲孩，上学读书还要带弟妹忙得过来么，心疼地说，我带弟妹，让他安心去读书。我一个星期出三天工，争我自己的口粮行吗？爹娘不说话了，陈波劝着奶奶，我带弟妹上学还有个伴，妹妹还可拉我走路，不需要奶奶带！ 就这样，陈波每天读书前总先将家务事做完，拉着弟妹上路。到了学校，要弟妹在操坪玩，叮嘱守校门的敲钟老人，不要弟妹出校门。放学回家，他不休息，还要砍猪草。只是砍猪草看不见，常常不小心砍着了手，如今陈波的手指手掌还残留着当年砍猪草时留下的多处伤疤。伤了手，来了痛，开始留心了。比如砍猪草时，总是先用手摸一摸所砍猪草的长短，为防再次伤到手，他不扬刀砍，摸着一刀一刀地切，下刀轻，切时重，切熟悉了，猪草也就切均匀了，细细的，碎碎的，粘粘的，熟得快，猪吃的好，长得快。其实，爹娘并不要求陈波去做，而陈波总是替大人着想，想自己多做点以减轻奶奶和爹娘的压力。他每做完一件事，心里就舒坦，压力就小了，手工熟了许多，上学的劲头就大了许多。从他上学第一天起，虽然看不见课本的棱角，看不见文字的形状，看不见老师的面容，从老师的讲课声中，听出了老师的坦荡胸襟，把知识无私地教给同学们。他的上学来之不易，自己要好好珍惜，好好学习，不能拖班上后腿，不能成为班上的包袱！ 陈波像一只燕子，重新衔起理想的春泥，让他去读书。去读书的愿望，像一块石头压弯了爹娘的脊梁，压垮了奶奶的头颅。秋收的时候，奶奶想到生产队只分那么点粮食，不够全家吃半月，于是瞒着陈波爹娘，安排好陈波妹妹带弟弟，每天吃过早饭背着背篓出去了。她不是去山里捡板栗、摘果子、扯野菜，而是向秋天讨生活、过日子。她走进田园，捡拾秋收后遗落的稻穗。走进苞谷地，捡拾秋收后遗落的苞谷和红薯。在广阔的大山里，奶奶像鸟张开瘦弱的翅膀，四外觅食。太阳落坡时急往家里赶，赶在陈波爹娘收工之前，赶在陈波放学之前，将捡拾而来的苞谷和红薯蒸熟，让他们有一口吃的，好坏能填饱肚子。吃罢晚饭，爹去生产队开会，奶奶坐在门口土坪里，一边搓着捡拾而来的稻穗和苞谷，一边望着夜色中的大山，晚风徐徐，星月当空，重重叠叠的山影朦朦胧胧，一幕比一幕深，一幕比一幕浓，时不时地问陈波今日学了什么，陈波回答说，学了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奶奶听陈波流畅地背诵着课文，心里乐了，嘴上笑了。陈波听到搓动的声音，问奶奶您在搓什么？奶奶回答说，搓苞谷和稻穗。哪来的苞谷和稻穗？从山里和田里捡拾来的。陈波想了一阵说，奶奶，星期天您带我一起去捡拾吧！奶奶说，你眼睛看不见能捡什么？我用手去摸。奶奶沉默了，哭了起来。陈波听到奶奶在哭泣，安慰奶奶说，眼睛看不见，心里明亮，看得见。奶奶不哭了，扯开话题说，波娃，天色不早了，明天你还要上学，带弟弟妹妹睡觉去。陈波与弟弟妹妹睡觉了，奶奶一个人仍在忙她的活儿。望着树木留下的一团团黑影，摇曳而起伏，听着各种夜虫不知疲倦地唧唧叫着，想着这一家子的困难生活，心里再次开始酸楚。月亮升到半空中了，陈波的爹娘开会还不回来。她等呀等，等到瞌睡来了，掩上大门准备上床睡觉时，爹娘回来了。他俩还没坐下，娘就劈头盖脸地问奶奶，您到田间拾稻穗么？奶奶愣了半天，心里想陈波娘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到捡拾遗落的稻穗？奶奶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但捡拾遗落的稻穗，还到捡拾苞谷和红薯。陈波娘听了，声调升高了，吼道，就因为您到捡拾遗落的稻穗，现在才散会。有人向生产队举报您把田间的草垛翻乱了，下雨天草垛会抠烂，被罚二十分工！爹不说话，听到堂客如此怒斥着波儿奶奶，制止说，波儿，奶奶见家里粮食不够吃才去捡拾，没有错，别吵了，就二十分工吧！ 娘沉默了，奶奶委屈地掉下了泪水。这时候，陈波起来站在奶奶背后，对娘说，奶奶没有错，明天我和奶奶去捡拾。我们不拾稻穗，去捡地里的苞谷和红薯。娘气气地瞪了陈波一眼，陈波看不见娘变脸，还在给奶奶帮腔。娘上床睡了，爹坐在堂屋抽烟，低声地劝着陈波奶奶，别去捡拾了，您摔跤，波儿怎么拉您起来？你放心，我骨头还硬，不会摔跤。只要波娃能读上书，再苦再累都不怕。陈波爹说，我们也想让他读书，可看到所有的学生戴着红袖章，在人山人海中随波逐流，高喊着口号，像冲锋陷阵的战士。有学生上第一天课，学会“大字报”三个字，心情矛盾而纠结。读还是不读，读纯粹是玩，浪费时间，不如帮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读，剥夺了他读书的正当权力，到时长大了，爹娘老了，一定会埋怨，让爹娘悔恨终生。 陈波感谢奶奶，是奶奶给了他这个美好的记忆。他模糊地记得，有一回，是一岁还是两岁，他躺在奶奶怀里拼命地哭，不知道为什么，哭得好伤心。奶奶拍着他，噢噢噢地哼着，并且要他听，你听，这是什么声音？你看，是什么鸟儿从头上飞过？他愣愣地听着，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木木地看着，有鸟从头上飞过，他没看见。他不哭了，奶奶仍然在噢噢噢地哄着，声音飘向空中，最后是奶奶将他哄睡着了。那时候，他特别容易被哄，一哄就睡，一醒就哄，重复着固有的哄腔，直到眼睛失明。他看不见了，奶奶再也不说你看的词儿了，也不说有鸟儿从头上飞过，只是单调地说你听有鸟儿叫，风从你耳边吹过。其实没有鸟儿叫，没有风儿吹，陈波学着奶奶的调子，噢噢地答应着奶奶。奶奶说，太阳快要落山了，你爹娘快要收工了，奶奶得去做饭了。你坐好，不要乱走，你摔伤了，你爹娘会要骂我，听话就是好孩子！奶奶煮熟了饭，炒熟了菜，开始吃饭了，奶奶盛来饭菜要他自己摸着吃。在未生弟弟妹妹之前，奶奶给他喂，有了妹妹她就给妹妹喂，有了弟弟就给弟弟喂，眼下三兄妹都是自己吃，不用奶奶喂饭了。淘气的弟弟欺负他看不见，有时将他碗里的菜偷走，使他吃了很多次无油无盐的光饭。 奶奶就是这样地哄着他，一心想读书的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再也哄不住了，从他虚无的世界里显现出他的想法。在分分秒秒的成长里，在分分秒秒地拓展中，将成长的感觉和理性交织在拓展之中。他不想每天坐在土坪里，守望着这间木屋，想从这间木屋里走出去，走出大山，走向沅水河，走到学校去，接受大山以外的美好世界。 冬天来了，在上学的陈波，挂牵起村子两边开满野花结满野果的漫山遍野，漫山遍野的风景诱惑着他。他想起肥美的沅水两岸，一年四季开着鲜花。野地里的花儿，带着野地里的野性，白日黑夜地绽放，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极其鲜明地跳出来，迎风招展。有的羞羞答答，有的低眉含苞，有的火火辣辣。花儿孕育出的野果实，吸尽天然的甘露与芬芳，原汁原味的原生态。三月泡、龙船泡、野樱桃、野葡萄、野梨子、地枇杷、八月瓜、洋桃子、救兵粮，应有尽有，好一个天然生态大果园。陈波家屋背那几棵板栗树，每年的寒露来临，板栗熟了，张开了嘴，风一吹就掉落了，落在地上乌亮一层。陈波就背着背篓和镰刀去捡，先摸着爬到板栗树上，使劲在树枝上猛摇，用脚在树枝上猛蹬，熟了的板栗就簌簌地掉下来，然后在树下的林里和草丛中摸索捡着板栗。板栗球全是刺，而且非常锋利，他每捡一次回来，手掌都被刺得出了血。他把板栗珍藏起来，遇上听课没弄懂的问题，就把语文成绩好的同学叫到家里帮他讲解。那时村里板栗树少，小孩子本来就馋食，当然只好由他摆布了。每一次叫村里的三个同班同学来讲解课文，听到有板栗吃，有的不是一个年级不是一个班的也跟着来，谁给他讲解的多，就多给板栗，跟来的伙伴都争着给他讲。陈波讲究策略，每次都只有限地给他们一点，知道不能一下给得太多，给完了，没有了，谁都不会为他讲了。板栗是他的诱惑，是一个季节的诱惑。这个季节过了，没有了板栗，要想有诱惑，等到春暖花开万物生长的时候，他总是付出巨大力气，勤快地上山去寻找好吃的东西来诱惑他们。有时因家务事太多，过于繁重，或弟弟妹妹生病，爹娘要他照顾，不能到校上课，便要同学们给他请假，把当天所学的东西晚上到他家来传授给他，于是便给他们好吃的东西吃。比如春天的三月泡、茶耳和白白的茶泡，端午节的划船泡、桃子，夏日的李子、地枇杷，中秋节的梨子、八月瓜和野生的猕猴桃，直到新一年板栗的成熟，千方百计地拿这些东西诱惑着整个村里的同学，什么时候总是有好东西吃。他站在门口叫一声，村里的同学都会来，连七岁那年那个答应给他带路的同学也来。这个同学吃了陈波十颗板栗，没有带陈波去学校，陈波不记恨他，欢迎他来家里玩，同样享受与其他同学一样的待遇。不出两年，陈波的人气上了天，成了村里的“孩子王”。他若遇上算术题没弄懂，便会叫算术成绩好的伙伴来讲解；当老师教一首新歌他还没熟练时，他就会把村里唱歌唱得好的同学叫来唱歌。伙伴们一边吃着甜蜜的东西，一边唱着甜蜜的歌，开心极了。有时要高年级的同学给他讲《刘胡兰》《董存瑞》《邱少云》等英雄故事。他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只要他一声吆喝，大家照样来，给他补课和解读不懂的东西。就这样，陈波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形式，这样的行为，这样的交际，得到了小学同学的关照，与他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纵然后面妹妹开始读书，不但不要妹妹帮助，反倒帮助妹妹，使他很快旁听完了小学。读完了小学，不如说是半耕半读，大部分时间带弟妹和做家务，不是全天候的读书。 陈波很想继续读下去，不料爹娘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包括他一共有五个兄妹，一家从最初的三人增到七人，生活就更艰难了，不允许他再读了，应该帮爹娘干一些更重要的活儿。一个只有十二岁的盲人能干什么呢？上集体工不可能，生产队不让。不干活难道让爹娘白养，成为爹娘的包袱？陈波没有忘记五年前打弟弟时所说的话。因这些年生活磨难和残疾痛苦显得早熟的他，不读书也罢，决心独自摸索着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此来缓解家庭的压力和自己的精神痛苦。陈波没有读初中，在同学的要求下，他去了一趟镇上初中学校。他记得眼瞎的那年，爹娘带他去县城看病到镇上坐车路过初中学校门口，听到过学校上课的钟声。这是一户大地主家的老屋庄园，解放前人丁兴旺，有护家队，坐落在小镇的墟场边上。解放后被政府没收，成了镇政府办公场所。文化革命开始，破四旧立四新，镇政府新修房子搬走后，经过一番改造成了镇中学，开设了两个年级的四个班。昔日地主的谩骂声改为贫苦孩子的读书声。村里上初中的同学带他来到了学校，两扇又高又厚的木门，在晨光中吱呀呀地开启，一群上学的孩子拥入了这扇大门，负责摇铃上课的老头，把陈波拒绝在门外。校内有一片空阔的地带，是一个篮球场，所有的体育活动都在此进行，前后各有一棵柏树，秃顶的树尖仰望着天空，四周是低矮的木板屋，木板屋背后的墙根、墙头的石缝中长着蒿草和一些不知名的杂草。不让陈波进门的老头，见他怔在门口不动，问他一个瞎子进学校干什么？陈波没有回答，感觉来镇上胆子变小了，由于从小依赖于奶奶，没有奶奶在身边，畏怯得令人厌倦。他想等同村的同学下课拉他进去，在教室外听听初中老师与小学老师讲课有什么不同，谁的水平高。在等的途中，有人从学校门口路过，听人叫这个敲钟上课守门光头为老师，问他这个小孩怎么不去上课？光头说他是一个瞎子，不是学生，在等他村里的同学。陈波没有想到，等到中午他们才从学校出来。由于他在同村小伙伴中威信高，大家怕他等那么久生气，这个给他买糖果，那个拉着他进校园，在他面前惟命是从。守门敲钟的光头上厕所了，同学们拉着他在这个教室门口停停，那个教室愣愣，在同学们没有告诉之前，他的眼睛好像亮了，一口就说出这是初中一年级教室，这是初中二年级教室，同学们听了非常折服，想不到他竟有这样的才能，一种莫测高深的神秘。 四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同学与他见面都伸出拇指夸他有一种可怕的才能，上帝给他设计的才能，是一个天才。同学都没想到，他不是天才，而是他用心的结果，智慧的结晶。按照他的推理，同学带他去看教室，应该从一年级开始，再到二年级，不会从三年级再到一年级。那天在初中学校，陈波听到了篮球和乒乓球的声音，闻到了中学生青春的气息……八、无情的生活 陈波没有读过几天书，可他听过不少英雄故事。除知道中国一些英雄人物外，还听到过苏维埃国内战争时期的英雄夏伯阳。农民出生的夏伯阳，组建了农民红军部队，在夏伯阳的指挥下英勇善战，屡见奇功，但政治上不够成熟，最后在党的领导下，夏伯阳不断成熟，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军事将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双眼失明的残疾人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家境贫寒，十一岁当童工，十五岁上战场，十六岁在战斗中不幸身受重伤，二十三岁双目失明，二十五岁身体瘫痪，三十二岁去世。作品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在家乡烈士墓前的独白，对陈波影响很深: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斗争! 这些故事令他激动万分，体现出生命价值，闪耀出生命的火花，为他后来无情的生活注入了坚强动力。那时他小，听不出深刻含义，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懂得了一个人，在一生中必须努力奋斗，才有光明的前途，不能碌碌无为，虚度年华。因此，他从小就立下志向，向夏伯阳英雄学习，向奥斯特洛夫斯基致敬，克服一切困难，将自己锻炼成钢铁意志般的人，不做爹娘及兄弟姐妹的包袱。毛垭村人都知道，陈波是个可怜的孩子，一生伴随着痛苦。在他死去读初中这颗心后，第二天就开始上山砍柴，扛到沅水河边去卖。最初砍柴没有经验，只是选择离家近的地方砍，砍的柴火质量不好，惹得邻居们笑话，好不容易砍来的这些柴火，质量差，不合格，但他吃了不少苦头，受了好多累，还卖不出好价钱。吃了哑巴亏的陈波便请教他们，到底什么样的柴才最好呀？别人告诉他，要杂木棒。比如土桨树，岩鹰木，檀木等，而且要直的。陈波眼睛看不见怎么分辨出这些木柴呢？陈波只好回家问奶奶，求奶奶从以往砍的柴堆里找出类似的木柴，然后告诉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用手一根一根仔细地摸，以便找到树皮上的特征，用刀背一根一根地敲，用心分辨它们不同的响声；用刀一根一根地砍，以此试出它们的坚硬。由此，再上山砍柴心里就有底了。陈波用手先摸摸这棵树，用刀背将树干敲敲，再试着砍几刀，待确定要砍这棵树后，爬上树摸摸是不是直，要是直的他才砍，树干不直就不要。陈波就是用这种方法，很快熟悉了各种不同特征的树木。在整个砍柴的过程中这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搬运。由于看不见，常常砍到手的柴放在哪里回头都找不着，费尽心思找到了，有时因为方向感的差错，本应该向南却走向了北，该向东却走向了西，当反应过来时却已走了很长的冤枉路。一天，由于想多砍一担木柴而误了时间，当扛着一捆摸着走出山林时已经傍晚，可他不晓得天黑，却急坏了爹娘和奶奶。时间的早晚，对他来说并不影响什么，反正他看不见，只是肚子太饿，那捆柴又重，所以显得力不从心。陈波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边坚强地扛着，一边握着探路的棍子摸着往家里赶，一不小心，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肩膀上的柴被甩出好远，爬起身顾不得跌痛的手脚，马上找到甩出好远的木柴继续赶路。也许是他太疲惫，走几步摔一跤，最后一次，那捆柴竟然甩到路下面去了。要想将那捆柴从坎下拖上来，绝对是千难万险，不可能的事。他在坎上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此刻，陈波心里发起了无名之火，决定不要这捆柴了。摸着走了一段路，脚步却慢了起来。想着自己就是砍柴，给家里找油盐钱，赌什么气呢？于是又踅回到刚才跌跤的地方，连滚带爬地滑到坎下，找到那捆柴，十分吃力地将那捆柴使劲往上拖。天黑了，陈波却并未意识到，只是觉得有些凉意袭来。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那柴火拖了上来，然后顾不得喘口气，扛起柴咬牙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处境：如果眼睛不瞎怎么会受这样的苦，犯这样的难呀！你残废哪里都行，为什么瞎眼睛，瞎一只不行，竟然连两只眼睛都瞎了！ 陈波这样想的时候，所有的委屈和辛酸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从不轻易掉眼泪的他，眼泪禁不住哗哗地流满脸颊。他就这样扛着柴火一边摸着走一边呜呜地哭着。过了好一会，他听到远处有人在喊，波儿——，你在哪里？他站稳脚跟一听，原来是爹娘接他来了。他连忙停止哭泣，不想让爹娘看到他哭。他擦干眼泪时，爹娘己经来到身边，听到了柴把火呼呼燃烧的声音，他才知道天早已黑尽。眼睛瞎胆儿大，一个人在山里转圈，不怕野狗野猫出没。娘心疼地说，波儿，你怎么不知道早晚呢？大家都要睡觉了，你还在山上！听到娘的数落，他想放声大哭立刻被控制，咬紧嘴唇说，我不知道天黑这么晚！爹二话没说，接过他肩上的柴扛着就走，娘牵着他回了家，弟妹们早已上床睡觉。这一刻，陈波心里所有的疲惫和委屈似乎一下烟消云散，心里濡染开来的全是温暖。等他狼吞虎咽地吃好饭，洗好脚，山村己经没有了任何声响，寂静得如一团死水。当洗好脚时，娘发现他脚上划出了几道血口，残留着凝固的血团。娘一边摸着一边说，你上山把柴捆好放在那里，等你爹收工早去扛回家，星期天给扛到沅水河去！陈波点点头，不说话了，感受到了一种伟大的母爱。不是爹娘不让他读书，是弟妹太多，家里没钱读不起，非常理解爹娘。既然自己十三岁了，应该为家里减轻负担和压力。他没有回绝娘的好意，心里决定自己砍柴由自己扛回家，再扛到沅水河去。 陈波除学会砍柴和剁猪草外，还学会了种菜。他忘不了那年冬天，二十四个节气所有的日子都凝结成了最冷的冰寒。雪纷纷扬扬地落，冰块慢慢地结。层层冰雪，夜夜冰冻，整个世界冷酷无情了。层层的冰雪，钢铁一般坚硬地冻结在地上。一根根冰柱冰凌，竹笋似的挂满了屋檐、树枝和沟坎。树叶、草、蔬菜和所有的一切都裹上了冰衣，戴上了冰的头盔。连续半个多月的大雪封山，毛垭村的鸟儿无踪影，所有的人都天寒地冻得耳鼻冻裂，心里都是冰。在城里人的眼里，冰天雪国的世界是最美的，看不见肮脏，听不见喧嚣，只有一望无际的静，一望无际的美。本来就宁静的乡下，这样的天气不能持续太久。太久的话，美就会被寒冷撕碎，变成恶劣，乡下人的生活就会被冻僵冻死。陈波想到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镇上的居民一定没有菜吃。这天早上，他爬起来，在他种的菜地里慢慢地扒去雪，揭开冰，剁下一根根长得非常丰满的白菜，放入背篓，背到街上去卖。冰凌、冰屑和冰块凝结在他的头发上、眉毛上、耳朵上，衣服冻成了冰疙瘩，走起路来嘎嘎响。他听到这是美的响声，一阵比一阵美，脚步像跳舞一样地跳着，听着很舒服，心里热乎乎，一点都不觉得冷。陈波将菜背到镇上去卖的时候，由于眼睛看不见不能识秤，于是在家里让奶奶秤一下，看一根白菜有多重，然后他在卖给别人的时候就不用秤了，而是按数跟别人谈价。平时卖辣椒都是按多少钱多少颗辣椒，多少钱一根黄瓜，多少钱一只南瓜，多少钱一条冬瓜，从不用秤，双方满意就交易成功。在给钱时他不会数错，别人也不会少给。少给了，别人会说欺负瞎子算什么角色，会遭到众人谴责和声讨！ 眼睛看不见给陈波带来诸多不便。这天陈波背着一篓白菜到镇上卖，不小心在镇粮店的阶沿边一脚踩空，掉下两百多米高的陡坡，滚到沅水江边才被卡住。白菜被滚得七零八落，自己被跌得头晕脑胀，趴在河边半天没有爬起来。因为陈波经常去那里卖菜，许多人都认识他，见此情景都禁不住站在远处失声大叫，卖菜的瞎子跌死了，作孽呀！陈波在那里趴了好一阵，等到头脑清醒、跌伤的疼痛轻了，才咬紧牙关爬起来。他摸摸身边什么也没有。背的白菜散落一地，再也找不回来了，一阵心疼。但事已至此，心疼也于事无补呀！他只好起身在周围去摸自己探路的木棍，棍子不知丢到哪里了，摸了半天没有摸到。没有棍子怎么走路呢？他正急得团团转时，一位挑水的老人经过给他找到了棍子。他求老人给他找到了背篓。老人略带责备地说，天气这么冷，眼睛看不见卖什么菜呀。看滚成这样子，作孽呀！他一边接过背篓一边谢过老人，然后摸索着往坡上爬，一边爬一边去摸散落满地的白菜…… 陈波就是这样，山上生长能卖钱的东西，他都去采摘。金银花开时，就去采金银花，晒干卖钱；竹笋冒出时，他就去扯竹笋，剥壳卖钱；蕨菜生长时，他就去摘嶡菜，一把把地捆好卖钱；长了山菌，他就去捡山菌，小心翼翼地放好，等到清浪街上赶集拿去卖。所有的这些，全家人舍不得吃，全卖了。他看不见天空，心却落在了大地上，知道大地结实、博大和敦厚，只要心贴近大地，就能听见大地的心跳和笑声，感到大地的美丽，大地能使他活下来，使他活出个精彩！陈波不读书了，本村在读初中的同学，最初来家里玩过两次，后来不来了，他听不到外来消息了，被陷于了孤独之中，常常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发愣，想到他们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不再想吃那些好吃的东西了。他想继续维持与他们的关系，卑恭屈膝地拉他们到家里来玩，又怕伤害自尊性，于是也就不请了，自己努力地砍柴，种菜卖菜，想挣钱买一台收音机，便于了解外面的世界，掌握国际国内形势。自己不读书，知识却要一天天增长，交谈起来八九不离十。经过一段时间的砍柴卖菜，积攒了一百多元钱。一天，奶奶带他去镇上赶集，到供销社为他买了一台收音机。从供销社出来，已经中午，要奶奶在学校门口等他，自己去学校找同学。同学们见他手上拿着收音机，皆被吸引了过来，看到收音机，为他欢呼雀跃。陈波告诉他们这是自己挣钱买的，同学说你真行！陈波得到他们的夸赞，心里平衡了许多，没有了卑怯，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想听收音机晚上去我家玩，让你们听过够！ 在回家的路上，陈波每遇一个熟人都会说这是我挣钱买的收音机，很有成就感。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装好电池打开收听。在一阵鼓捣后，收音机叫了，传来了《东方红》的歌声，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其实他早已学会了这首歌，眼下只不过当作温习而已。夜深了，天上有星星闪烁，他再次打开收音机，传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儿节目清脆悦耳的声音：滴滴嗒，嗒滴嗒——，小朋友，小喇叭节目开始广播啦！叮叮当，叮叮当，自行车也会把歌唱，我是人民的邮递员，我给小喇叭送信忙！接下听到的便是《高玉宝》的故事。他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好晚才上床睡觉，给他带来了生活的乐趣。同学们不来家里玩，也不孤独了，他把收音机当作宝贝，每天晚上把它放在床头打开收听，听了很多故事，干活儿劲头也大了。 陈波卖柴尝到了甜头，只要发现能卖的东西他都去做。屋背有一片毛竹林，春夏之交时，他摸着去扯笋子，不是为家里吃而是拿去卖，尽量挣些钱为家里买油盐，买肉打牙祭。一天上午，采了满背篓笋子准备回家时，不小心被一根锋利的竹尖刺破了脚背，咬紧牙关将脚从竹尖抽出来，瘫坐在地上，鲜血像喷泉一样往外冒。他随意扯了一把叶草，敷在伤口上，死死地捂着。鲜血的腥味呛得他哭了起来，这怎么回家呢？哭着哭着，昏了过去。等他清醒时，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摸摸脚背，被一块厚厚的旧布所包裹。他看不见娘，不停地喊着娘——，娘——，娘去请赤脚医生不在家，只有奶奶悄无声息地从门外进来，在漆黑的堂屋点燃了三炷香，然后跪地祭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地求着死去的陈波他爷和陈波他亲爹，波娃爷、波娃他亲爹，波娃多灾多难，您们要保佑呀！烟雾熏着陈波奶奶凝滞焦灼的眼睛，祭拜完毕站起来，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她听到陈波呼唤娘，回答着波娃，你终于醒了，娘给你请医生去了，她不在，奶奶在。这回娘记住了他出水痘不去医院治疗的教训，立即去请医生。假如再耽误残了脚，那就成为了一个废人，看不见亮，走不了路，那才是爹娘一生的包袱了。奶奶进了卧房，坐在他的床边上，关切地问陈波刚才看见你爷和你亲爹么？陈波摇着头说，我从不见过亲爷和亲爹，不知道长什么样？奶奶说你不见过，我告诉你。奶奶抚着他的脸，摸着他的脚，喃喃地描绘着爷爷和亲爹的模样。最后告诉他刚才奶奶为你祈祷了你爷爷和你亲爹，他俩父子答应保佑你，不让你再受伤害了…… 奶奶慢条斯理地说着说着，奶奶的叙述像收音机里的故事，他听得入迷地睡着了。娘回来了，请来了赤脚医生。看着他这番模样，端来一盆热水给清洗脚的淤血。血已经把脚背凝固成钢板，肿得像萝卜，娘给它泡软，小心地清洗，生怕弄痛伤口。这不是陈波的血，仿佛从娘心里流出来的。当娘看到脚背一个洞时，娘哇哇地大哭，直到赤脚医生给他包扎好才停下，心疼地亲了亲他……陈波在没有离开家之前，砍了几年柴，种了几年菜，累死累活没挣到什么钱，一百斤柴一元钱，从大山里砍柴回家，卖到沅水河去，一个来回要花很长时间。爹娘觉得这样不划算，于是劝他别砍柴，给生产队放牛挣工分。对他来说，放牛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比上山砍柴轻松些。如果他性格不倔犟，放一头比较听话的牛比砍柴轻松，他却偏偏不听爹娘劝阻，竟然要求放队里那头大水牛。爹娘说眼睛看不见，放一头听话的牛就行，为什么偏偏要放那头水牛？他执拗地说，放那头大水牛一年要多一百多工分。他说的不错，因为那头水牛难放，工分高。爹娘担心地说，你只看到工分高，它难放你却没想，到时它到处乱跑，眼睛看不见，看你怎么办！他胸有成竹地说，每天牵着它，看它怎么跑！爹说，你难道天天牵着它？我就天天牵着它！一些好心人劝他，这头牛不仅乱跑而且喜欢打架，另外换一头吧！陈波固执地说，你们别管，我一定会把它看好！ 陈波开始对那头大水牛和善友好，特别用心，每天都将心思放在牛身上。他留心田间地头草丛茂密的地方，先摸摸青草是否茂盛柔软，闻闻有没有青草味，然后用棍子打探草场有多大，是不是平坦，有没有悬崖峭壁。摸了，探准了，他就牵着大水牛往那里去。牛安心吃草的时候，他亲热地用树枝为它驱赶蚊虫，摸着它的身子，牛很听话，任他拍打任他抚摸。牛开初几天不知道他是瞎子，看不见它，温驯地服从他，让他牵着四处云游。有一天早上，陈波牵着去吃露水草，走到一条土坎边还在往前走，可牛不走了，任他怎么牵拉牛站着不动，并且往后退着。也许牛看到了悬崖，再往前走就会掉下去。正在犁田的一个大伯，看到陈波往前走使劲地叫着，波娃，前面是一条很高的岩坎，你再走会掉下坎去！他没有听见还是什么，一个劲儿地牵着牛往前走，怎么用力都拉不动牛。陈波没有牛的力气大，最终被牛退回到了路上。大伯从田里跑上前来，训了一顿陈波，你看不见路，牛看得见，今天是牛救了你的命！不知是大水牛听懂了话还是本性暴露，第二天遇上了邻近生产队的水牛，从他手上挣脱缰绳，发疯似地奔跑上去。陈波被牛弹出了好远，甩在了田里，弄得周身全是泥巴。他听到两头水牛就在自己身边决斗，牛角在搏弈，叭叭叭地响过不停。斗红了眼的牛不争生死输赢决不罢休。他看不到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场面，只有耳朵听到牛角的冲撞声和腾跃的气息，吓得魂飞魄散。闻讯赶来给牛解劝的大人远远看见这种场景，禁不住失声大叫，波娃被牛踩死了，波娃被牛踩死了！在这紧急的呼叫声中，双方大人把牛劝开了。他的娘赶去，看到他没有被牛踩死，竟然从田里爬了上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着苍天点头，谢谢上帝的大爱，谢谢上帝的保佑！陈波娘牵着牛回家去，看着红着眼睛的牛，对牛亲切地说，牛呀牛，你虽然是牛，可你比人聪明。你看他是瞎子，看不见亮，你绕开他与对方打架，谢谢你的关照！这天晚上，牛像凯旋归来的英雄，得到娘的犒劳，吃了一顿煮熟的稗子谷，把肚子吃得饱饱的，将头抬起来，昂昂地叫了两声，娘会心地笑了。晚上娘把陈波差点被牛踩死的事告诉给他爹，爹胆颤心跳了一阵，许久才说是他爷爷和他亲爹在保佑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波侥幸逃过一劫，那—刻的惊吓刻骨铭心。毛垭村的好心人，劝陈波和他的爹娘，换一头老实一点的牛给陈波看，陈波却不愿意，继续看这头牛。不过经过那次惊吓后，他小心谨慎多了。这头牛不仅喜欢打斗还爱偷食，稍不留意就去田间地头偷吃稻子或油菜。为防止这些事情发生，他求爹给换一副粗绳死死地牵着，牛再用力也扯不断这根绳。秋冬季节，牛干的活儿少了，他给牛的脖子挂上一串铃当，赶到屋背大山去，牛走到哪里铃声响到哪里，便于陈波听着去寻找……。在陈波身上所发生的这些事情、这些生活都是无情的，但无情的生活给予了他的坚强与毅力，使他走出了黑色的童话，度过了苦难的少年！ 未完待续...... （作者：夏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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