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心灯——盲人陈波传；夏长阳／著

二、可恶的水痘
     陈波的可爱，让陈木匠非常高兴，像陈波的娘和奶奶一样喜欢陈波，有时把陈波扛在肩上在门口旋转着，有时抱着去队上开会。陈波瞌睡来了，把他紧抱在怀里，生怕掉落摔伤。夏天热，蚊子多，他给陈波扇风，拍打蚊虫；冬天冷，怕冻坏陈波，给裹着小棉被暖着。他将陈波看成是亲生儿子，关心着陈波，可事与愿违，料想不到水痘疾病把陈波的眼睛弄瞎了，成了残疾人。
     四十多年来，陈木匠一直在责备着自己，谴责着自己，没有保护好陈波，对不住死去的好兄弟。但陈波不知道他是后爹，一直把他当亲爹，从不怪他，反倒孝顺他。如今年过半百的陈波，责怪自己年少不懂事，埋怨爹娘不给他治眼睛，后来才知道，患水痘是小病，吃些草药就能治好，只要不中毒，不让尘土和炊烟进入眼睛，平安无事。不曾想到水痘会发高烧，由于皮肤太痒，拼命地搓揉，把眼睛给弄瞎了。陈波没有珍惜宝贵的三年光明，没有看清家乡的山山水水，没有记住家乡的地形地貌，来不及体会万物生长的乐趣和美妙，眼睛就被水痘埋入了黑暗的土里。后来当人给他朗读美国盲人作家海伦·凯勒的散文《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时，得知作者第一天想看的是那些善良、温和、友好的人们；第二天想看的是由黑夜变成白天激动人心的奇观；第三天要看的是初升的旭日，希望发现新的欢乐。
陈波听完这个故事，他说假如给他三天光明，与海伦不一样，第一天想看的是家乡山上的树木和花朵，田野的稻花和谷子，沅水河的鱼儿和小船，屋前屋后的李子和柿子、板栗和竹子，以及农事所用的犁铧和铁耙、那口水井的方位等；第二天想看的是成都按摩学校，这所学校使他的生活变得有价值，同时想看清那台收音机模样，它不但给了他许多知识，还给他传递了成都有按摩学校的信息；第三天想看的是关心支持他创业的领导及为公司发展的残疾朋友，是他们为他获得了诸多的崇高荣誉和光环，深深地感谢他们！但这只是假如，上帝不可能让他获得第二次光明。他记得眼睛是一夜之间就瞎了，看不清光亮了，这太突然了，令爹娘和奶奶始料未及。眼睛瞎了，生活还得继续，他还得慢慢长大。怎么生活，是摆在他面前的大问题，一切重新开始，只能靠听、摸、闻、记、想、心，去发现去认识去寻找去获得生活中事物的美丽与真实及最亲切的东西。然而，在他三年的光明岁月里，由于太小，认知有限，生活没有给他留下深刻记忆，记忆最深的是他双眼失明的那天晚上，多日的水痘使他痛不欲生，高烧不止，爹娘请郎中治疗，没有将高烧退下，心想水痘是小病，过些天会好，加上交通不便，也就没有送他去医院治疗。他听到了窗外有落叶声，闻到树叶腐烂气息，眼睛周边的皮肤在慢慢脱落，火焰在渐渐聚升，热气把眼睛死死包围，屋外及屋内的东西都是模糊不清了。最初能看见堂屋煤油灯在亮着、闪烁着，娘用冷水打湿毛巾拂在他的脸上，虽能减少一些痛苦，不到两分钟毛巾被裹热，火焰又疯狂地卷土重来。他拿毛巾轻轻擦汗时，烧灼的脸皮瞬间掉了下来。不多久，感到有一只手伸向了他的眼睛，把眼膜盗走了，朦胧的灯光再也看不见了。他用手使劲地揉着眼睛，相信眼睛没瞎，只是短暂的疲劳和休息。他把眼睛闭上，等休息好了再睁开，一定会看到光明。半个小时过去，他想把眼皮拉开，可是怎么拉也拉不开了。他大声地呼喊着，娘，我看不见亮了。年轻的娘不相信，爹也不相信，奶奶更不相信，不停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你别吓唬奶奶，别吓唬娘。过去患水痘，用草药煎服就能好，不可能把眼睛烧瞎。娘拿着煤油灯来到跟前，照着他的脸庞和眼睛，仔细地端倪，问，波儿，你看见灯光么？陈波摇着头，挥着手，急躁地说，奶奶、娘，我不骗您们，什么都看不见了!当看到眼角边残留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细碎膜片时，娘傻眼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一阵子过去她又问，波儿，你真的看不见亮？娘，我真的看不见了！
      娘扶他起来走走，茫然地不知往哪里走，把手伸得老长，走两步撞上木椅倒下了，爬起来又走两步，碰上放在门口旁的锄头，被划出一道血口，流出了血。这时刻，娘慌了神，急忙扶他坐下，哭泣道，波儿，你的眼睛真瞎了，这怎么办呢？波儿，都是娘不好，想不到出水痘会把眼睛烧瞎。娘对不起你，你只有三岁就双目失明，往后的路怎么走，我和你爹老了，谁来养你哟！娘把他扶上床，安慰说，波儿，眼睛可能被烧糊了，明天我和你爹送你去县医院，吃点退烧药，打点退烧针眼睛会好的，它不可能瞎……
     娘还没说完，陈波的眼睛开始了辣痛，泪如泉一般地涌着。他用衣袖擦着，越擦越多，擦湿了衣袖，用枕巾擦。可是今晚什么都看不见了，宛如一棵倒在地上的枯树，落光了叶子，有气无力地哼哼叽叽起来。劳累了一天的爹见他极其痛苦，立刻去邻村请郎中。郎中刚进屋，一场秋雨落了下来。爹说这是今年第一场秋雨，再不下雨，山上的农作物都会旱死。但是这秋雨下得细碎而不连贯，像羊拉屎的下着，路还没淋湿就停下了。郎中用煤油灯光照了照，告诉他娘眼睛被烧坏了，眼膜脱了，瞎了，真瞎了。哎呀，你们怎么不送医院？爹沉默了，不说话了，娘哎哟地一声哭了，诉说着自己的种种不是。奶奶说，出一点水痘，吃点草药会好，都不会瞎眼，谁知道把眼睛烧瞎呢？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我的天呀！陈波他娘哭着，他奶奶哭着，他爹长长地叹息着……
     陈波听到娘和奶奶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忍不住地也哭了，娘，您哭我也哭。我的眼睛瞎了，看不到太阳和月亮了，看不到大山和沅水河了，看不到清浪滩了，看不到花木了，看不到天变时蚂蚁搬家了，再也不能和他们（小伙伴）捉迷藏了…….!嗯嗯嗯，嗯嗯嗯。小陈波大声地哭诉着，哭出了汗水，哭出了泪水，哭出了鼻涕，娘拿来毛巾给他细心地擦着，然后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身上，一边拍一边哄着他，波儿，你别哭，娘想办法给你治好眼睛，就算没有治好你的眼睛，只要有娘在，你就有一口饭吃，饿不死。娘给你生一个好弟弟，就算娘老了，走不动了，我要你弟弟养你！娘轻言细语地哄着，陈波的哭声慢慢变小。屋外的雨声没了，整个屋里安静了，陈波带着痛苦睡着了。娘轻轻地送他上床去，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痛昏过去，上床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正在灶屋做早饭的娘，听到厢房咚地一声巨响，她以为什么东西倒下了，立刻奔上前去，只见陈波起床倒在了地上，一声不吭地在爬着。娘去扶他，被他拒绝，摸着板壁，坚强地走了出来，被一张木椅绊倒在地他不哭，喊了一声娘，问这是早晨吧，我要出去看太阳！坐在旁边的奶奶，听孙儿想看太阳，鼻子一酸涌出了泪水。屋外正是八、九点的太阳，霞光万道，把满山遍野照得通红。陈波摸出了大门，没有看到太阳，娘怕他看不见太阳伤心，骗他说，波儿，昨天下了雨，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奶奶打圆场说，太阳害怕风雨躲了起来！陈波抬起头，面向东方，没有凉意，感到热气一阵阵地上身，对娘说，娘，您别骗我，这不是阴天，有大大的太阳照耀，把我身上晒得滚热。他站立了一阵，身上的温度不断地在升高，脑门上冒出了汗，顿时他哭了起来，不停地叫着，娘，我眼睛哪去了，给我找回来吧！
      这时候，娘想起经常哄他入睡的一句话，波儿，你睡觉吧，娘去天上给你摘星星，萤火虫一样地在你眼前闪亮，挺好玩的！陈波给娘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为让娘去摘星星，他装着睡觉，眯着眼睛看娘怎么上天？娘抓来了星星，送到陈波手上，告诉他这是天上的星星。陈波信以为真，夜里乘凉，望见的星星就是这个样，像一只小虫，然后把星星放飞了。陈波问，娘，你没上天怎么抓到星星？娘说天上的星星就是山里的萤火虫，在天空飞舞。于是陈波认定萤火虫就是天上的星星。每到夜晚，他就拉着娘到屋外去抓星星。不抓到星星，他不睡觉。眼瞎的头两天夜晚，闹着要娘给他抓星星，娘抓来了闪着光芒的萤火虫，放到他手掌怎么看都看不见，一气之下，把萤火虫给掐死了，幼稚地说我恨星星恨月亮，躲在天上不下来。娘，我要太阳，把太阳摘下来。娘听他要太阳，知道他想见光亮，内心十分难受，泪水又一次地奔涌而出了眼眶，打湿了衣襟，对陈波说，波儿，太阳比天高，娘没法摘到！娘抓不到太阳，陈波独自在门口坪子里徘徊，走过去走过来，想起眼睛明亮的时候是何等的开心。眼下面对黑暗，如飘零的树叶，隐没在黑暗之中。他不是逃进黑暗，是水痘高烧夺走了光明。原来所看到的一切，现在都看不到了，只有在黑暗中想象，看不到存在的山水，看不见万物的真实。爹娘的一举一动，及其他们的喜怒哀乐，只有用心去感受，去获得原始的印象，回到眼睛失明前的幼小情景。往后怎么去获得，只能是一个梦想，一种想象。因为有眼见为实的传统要求，印象是缥缈的，让人无法相信。既使爹娘整天对他笑呵呵，和蔼的一招一式，他看不到，或是爹娘对他厌烦，使出愤怒的眼神，他全然不知。娘问，波儿，眼睛痛么？嗯，痛得厉害。奶奶傻眼了，爹抽着旱烟，望着漆黑的夜空，像在指望什么。娘抱着他抽泣着，对他爹说，明天向生产队请假，带波儿去县医院检查，看眼睛是不是真瞎，能不能治好。爹收回目光，低声地嗯了一声，奶奶仍不相信波儿的眼睛会瞎，拿着灯走到他面前，用拇指和食指将他的眼皮撑开，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发现陈波的眼珠不动了，奶奶才松开两个手指，将灯放回桌上，叹气地说，明早赶紧去县医院吧，不要耽误了！奶奶说完这句话，进房睡觉了，奶奶并不是困了，而是不想看到孙子那痛苦不堪的样子。
      陈波躺在娘的怀里睡着了。娘知道他累了，轻轻地把他放到床上，盖上薄被子出了房门，与丈夫商量明天上县城给他医治眼睛的事情。爹问家里还有多少钱？娘掐着指头算了一阵，回答还有十六元八角二分。爹问够了吗？娘说县城到镇上每天只有一趟车，我们早点去，晚了搭不上。爹说我知道要早，我问你那点钱够了么？娘说我没到过县城，不知道车费要多少，更不知道医药费要多少？如果全用了，就没钱买盐和煤油了。爹未等陈波他娘说完，一口气将煤油灯吹灭。娘见他爹把灯吹灭不解地问，你吹灯干嘛？你不看灯窝里只剩少量的油了，点着灯说话多浪费！
     爹和娘在黑夜中说了很多话。为防费用不够，爹点燃一把竹篙，连夜下山去找亲戚借钱。夜深了，猫头鹰在咕咕地叫着，夜虫在叽叽地鸣着，路边茅草里传来老鼠疯跑的声音。走到半路上，竹火烧尽，凭着记忆，高一脚矮一脚地往前摸去，体会到了没见光亮的痛苦。自己的眼前有些朦胧，有些恍惚，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点，只是有些模糊，波儿的眼睛若果真瞎了，出现在他眼前将是一团漆黑，一个浓墨的世界。若不早去县城医院治疗，否则将寸步难行。一个人再聪明睿智，看不见光亮，要想做成一件事多么不容易。如果换上我，我学来的木工技艺将功亏一篑，全盘摧毁。娘坐在门口，望着黑色苍茫的天空，等着陈波他爹的归来。
     一个多小时后，陈波他爹回来了，说没有竹篙照路摔倒了两次。娘没问他摔伤了哪里，急着问借到了钱没有？借到了。借到多少？他家也没钱，只借到五元。五元就五元，我估计也够了！
天未亮，爹娘就起床了，给陈波洗了脸，虽说是洗脸，其实是给脱了皮的脸打湿一下，根本不敢用力，轻轻地洗着。陈波用手抚摸着脸庞，觉得脸有火烧过的烫。娘给他换上春节买的一件新衣裳，不是好布料，穿在身上有些新鲜。娘低声地问奶奶这个星期鸡下了多少蛋？家里养有两只母鸡，一天二个，一个星期十二个。奶奶说，其中一只连续两天不下，只有十个。娘看着痛苦的波儿，吩咐奶奶给他打一个鸡蛋，加点红糖，补补身。陈波吃了红糖蛋，心里暖洋洋，听着要走出大山去县城，忘记了脸上的痛，开心地笑了，笑出了两个小嘴窝！


三、医生的责怨
     这是陈波第一次去县城，也是第一次坐车，高兴地趴在爹的肩上，每走一段路，听到狗叫声，问爹这是什么地方，离我们家有多远？从家里走到镇上，陈波不停地问话，爹烦了，懒得回答了。来到镇上，听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见爹不回答，不问爹，改口去问娘，镇有多大，热闹么?娘在想着事情，来不及回答，又问县城大还是镇上大，娘说当然是县城大。你记住路途越远，地方就越大，这是镇，还有县、省和中央，县里叫县城，省里叫省城，中央在北京城，毛主席住的地方。陈波不知道毛主席是谁，平时听到大人说过毛主席，心想毛主席是一个最最大的官。他认真地听着，一边听一边记。客车来了，发出了车鸣声。陈波问这是什么声音？娘低声地回答说，这是汽车声，等会儿我们就要上车了。他问车子长什么模样，要吃饭么？傻瓜，它不是人，不吃饭，吃的是汽油。陈波哦了一声。快要上车时，爹把他往上抬了抬，告诉他双手抓紧爹的肩膀，以防挤下车去。陈波用力地抓住了爹的肩膀，紧紧地趴在爹的背上。从县城开往镇上的车一天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人多拥挤不堪，爹的手脚很麻利，最先抢到了坐位。这趟车除座位坐满外，还站了不少人，严重超员。爹娘都是第一次坐汽车，生怕车子翻倒，小心地抓着扶手。车子开动了，陈波不想躺在娘怀里，要坐起往外看风景。他看不见，却把眼睛往窗外张望，听风景。听到窗外呼呼的风声和车轮的滚动声，问娘车子有鸟儿飞得快么？娘苦笑了一声，回答说比鸟儿慢些。哦，我要是一只鸟多好，不用坐车，飞到县城去有多好。娘说如果我们都是鸟，就不要下地干活了，不需找油盐钱了，吃一些虫子和树籽，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儿子，我们不是鸟是人，要想吃饭活下去就得下地干活，养活自己。陈波轻轻地嗯了两声，重新躺进了娘的怀里，也许看不到外面的风景，失望地睡了。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颠簸着，把娘的头折腾得晕了，朝着窗外呕吐。陈波醒了，听见娘在呕吐问，娘，您生病了？爹说这不是生病，叫晕车。陈波问什么叫晕车？爹想了半天，不知怎么解释，最后回答说，晕车就叫晕车！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终于到了县城。爹娘第一次上县城，对县城的街巷全然不知。不是陈波眼瞎，他俩夫妇不会到县城来，整天在山里起早摸黑地做着农事。他俩下车逢人就问县人民医院在哪里，还要走多远。陈波听到比镇上更多的人声，兴奋地问娘这是县城？爹娘为找不到县人民医院发愁，娘厌烦地指责道，你嘴巴真多！陈波知道娘烦他了，不再问这问那了，依顺地趴在爹的背上一声不吭了。眼睛瞎前，陈波很听话，自从学会走路，他就不需要娘抱上抱下，跟着奶奶在自家门口玩，从不走远，从早玩到晚，看着太阳升起，望着太阳下山，等着爹娘收工回家。娘在灶上洗碗刷锅，淘米切菜，他在灶堂烧火添柴。今天上县城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经过多方寻问，爹娘终于找到了县医院。爹背着陈波往眼科病室走去，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诊断，医生说这不是白内障，眼球已经坏死，县医院没能力治好，到省城大医院看看，他们不一定能治好！爹摸着陈波的头流下了泪，对医生唠唠叨叨地说，他仅仅只是患水痘，仅仅是患水痘，发点点烧，怎么把眼球就烧坏？医生问发烧多少度？爹摇摇头说，不知道。哎呀，你们乡里人怎么不爱护生命呢，水痘发烧肯定会把眼睛烧坏呀！医生对陈波看了一遍又一遍，叹气道，一个可爱的孩子竟毁在你们无知的手上，多可惜！一天两天不好，就应该上医院治疗，为什么不上呢？医生问着陈波的爹娘，爹娘都低了下头，轻声地说乡下人患水痘，大多不用上医院，吃点草药就好了，可他……
     医生未等陈波爹娘说完，打断了他们的话，每一个人的生命体质不一样，有的抵抗力差，有的抵抗力强，他是属于抵抗力差的孩子。医生的一番责怨，让陈波爹娘无地置容，闭着嘴不说了。幼小的陈波听到医生的责备，对医生说，叔叔，我不怪爹娘，怪自己身体不好。爹娘天天出工劳动，没时间带我去医院。娘，我们回家吧！陈波说完，拉着娘的衣角往门外走，不停地说，娘，我不怪您们，我不怪您们，下次不来这个医院了，我讨厌这个医生!
     从县人民医院出来，太阳已经偏西。爹背着陈波赶紧往汽车站赶，当他们赶到车站时，发往清浪镇上的下午班车刚刚启动，爹背着他拼尽全力挤上了车。没有坐位，只能站着。安顿下来，想到波儿未吃点心，想下车给陈波买个包子吃。她叫司机停车司机未停，把车子开出了车站，一阵风似地往回家的路上开去。娘问，波儿，你肚子饿么？非常懂事的陈波没精打采地回答说，娘，我肚子不饿，回家去吃吧！娘听着陈波的这番揪心撕肺的话，心如刀绞地痛，在一车人的面前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谆谆地教育他，波儿，眼睛瞎了，你要用心去学会走路，学会吃饭，学会一切，学会与正常人一样地去劳作，去生活去过日子！没有听见陈波回音，娘来到他面前，只见他有气无力地趴在爹背上，想起波儿只吃了一个糖水鸡蛋，一定是饿坏了，饿得讲不出话了。娘急坏了，摇着他的脑袋，泣声地叫着波儿，你饿了吧？陈波细声地回答说，饿了；爹急了，请求司机在有卖吃的地方停车，儿子饿出病了，给儿子买点东西吃。车子开到一个镇上，见有饭店，车未停稳，爹就背着他跳下了车，冲进饭店，看到包子，迅速地抓上一个，撕开往他嘴里塞，然后迅速地给他喂水。幸好司机还有人性，等陈波吃完一个包子，回到车上司机才把车开动。车上人问，你们怎么不在县城给他买东西吃？爹说他到看眼病，等看完病太阳已经偏西来不及买。他眼睛怎么会瞎？出水痘发烧瞎的。出水痘不会瞎眼睛呀，喝点排毒的草药，打上两支退烧针就好了，怎么会瞎？陈波的爹娘知道犯下大错，低下了头，仿佛做贼偷东西被抓着，不敢再抬头看大家。
     车轮碾着沙石发出一阵声响，就像碾碎了他俩夫妇的心，整个身体没有了力气。有人给陈波让了坐位，娘抱着陈波坐下了，低着头，把脸贴近他，小声地流着泪。陈波问，娘，你哭什么？娘没回答，仍然哭着，直到泪水湿透陈波的衣襟，班车才开到清浪停下，散发出难闻的汽油味，卷起的旋风，腾出滔天的尘土。娘下车后，把陈波送给他爹抱，自己蹲在一旁疯狂地呕吐起来。爹见陈波他娘来回痛苦地呕吐，肚子早已吐空，想给她买一碗米面吃，否则镇上到家里这么远，怎么走回去。他掏了半天只掏出两角钱，想到今天的钱已经用光，买不了一碗面。他走向面馆，取出两角钱，对营业员说，我只剩两角钱了，能给我下一碗两角钱的面么？那时候每碗面条价格是两角五分。营业员看了陈波他爹一眼，迟疑地没有答应。陈波爹补充解释说，不是我吃，是她俩娘儿吃！营业员看到他俩娘儿脸色苍白，估摸是饿坏了，点头答应了。
     陈波和爹娘回到家里，太阳下了山，留下苍黄的晚霞。奶奶问，陈波的眼睛能治好吗？爹娘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着头。奶奶想知道真实情况，急忙问什么原因？爹娘还是不说，嘴仿佛上了锁，始终打不开。奶奶火了，你们是哑巴，说不出话了！一连两遍，爹才把医生诊断的实情告诉了奶奶。奶奶走出大门，面对苍天问道，我家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让孙子眼睛失明呢？她想得到苍天的回答，可上帝无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山核桃树下，偷偷地哭着，擦拭着泪水。陈波大声地叫着奶奶，奶奶没有答应。他问娘奶奶去了哪里，娘不回答，他急着摸着往门外走去，朝着被树木遮挡晚霞的那片黑色的地方放声地叫着奶奶，其实奶奶就在门口，就在他身边。如果眼睛不瞎，会扑入奶奶的怀里，给奶奶擦眼泪，撒娇地哄着奶奶，要奶奶不要哭。如果手里有糖果，自己不吃，会将糖果塞进奶奶嘴里。今天什么都不看见，什么东西都靠手去摸，靠耳朵去听，靠鼻子去闻，靠心去记。他叫了两遍，未见奶奶答应，哇地一声狂哭起来，不停地哭叫着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奶奶听着他揪心撕肺地哭泣，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转身抱起他说，波娃，波娃，奶奶在你身旁，别哭，奶奶煮饭去！
     爹娘坐在屋里不说话，也许累了，也许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奶奶赶紧去了灶屋，赶急地烧火煮饭炒菜。晚饭除给陈波打一个鸡蛋外，炒了一个腌菜和一个酸辣萝卜丝就开饭了，锅里的饭被吃得一干二净。吃过晚饭，陈波躺在娘的怀里，开始用手摸了摸娘的脸，摸了摸娘的眼睛，摸了摸娘的嘴巴，亲了亲娘的脸后睡着了。爹叹着气，娘也跟着叹气，随后两人交谈起来。娘郁闷地问他爹，波儿往后怎么办？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奶奶坐在旁边插话道，我慢慢带他，教他学会走路，学会吃饭，学会独立生活……
     奶奶说到这儿哽咽了，娘接过话茬，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哦！爹说波娃很聪明，不用担心，他能学会的。娘问，他能学会犁田砍柴？爹迷茫地说，谁叫他犁田砍柴，只要学会穿衣吃饭走路就行了，长大了跟人家去学算命，混碗饭吃就行了！
    夜越来越深了。娘打了好几个呵欠，爹见他娘极度疲劳催着睡觉了。奶奶说你们先睡，我想一个人再坐坐，把波娃给我吧！陈波在奶奶的怀里躺到半夜，奶奶才把他放到床上去。奶奶烧上开水，把开水当茶，洗净三个茶杯，插上三炷香，点燃三片烧纸，跪在神龛前为陈波祈祷，念着陈波爷爷的名字，保佑陈波一生平安幸福！陈波的爷爷好像就在眼前，她不停地跪拜作揖，用一颗虔诚的心，求得陈波爷爷的宽恕，求得上苍的庇护。陈波奶奶说，波娃没生大病，就是一个普通的水痘，很多人都患过，没有人因水痘死去，也没有人因水痘瞎眼，他怎么就瞎了？奶奶想得到答案，把头压得很低很低，把耳朵贴近地面，屏住呼吸，听着来自天堂的报告，像打电话一样听到了陈波爷爷和他亲爹的声音，爷爷说，这个孙儿不是人是神，如果眼睛不瞎，上苍不会容忍他，他是沅水河里的一条龙，搅得沅水起波浪，年年洪涝灾害；亲爹说，我死去三个月，还不到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生出来。你们没看见，在他生的那一刻，屋外的天空出现一道光亮，上苍不让他生，他用头奋力地往外顶，顶得他娘痛得死去活来。上苍看这孩子不听话，于是给他瞎了眼……
     奶奶得到了答案，知道这是上苍对陈波的惩罚，于是去叫醒他爹娘，把刚才听到的话说给了他爹娘听，爹娘问他奶奶真有这事？奶奶点着头说，没有这事，一个水痘怎么会夺走他的眼睛？爹娘点头了，同意奶奶的说法，无奈地说，这是天意，只能让波娃受苦了！奶奶说，在他生下的那一刻，仅仅只哭了两声就不哭了，眼睛严肃地望着娘，与其他婴儿不一样，好像在怪着娘，埋怨娘不让他轻松地来到人世间，憋足了气，费了好大的劲才得到娘的允许生出来。娘听奶奶这么一说，回忆当初觉得是真的。如果没有奶奶提及，只记得生他时是夜晚，这个记忆就不复存在，如同从未发生。这个夜晚，奶奶和他爹娘终于得到了心灵慰籍，三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等三炷香燃尽，他们安然地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从山上升起来，照亮了整个山村，照亮了陈波的家。爹娘起床的时候，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想着昨晚奶奶说的事儿，在阳光里像是一个神话，是奶奶故意编的还是真有其事，引起他爹娘的怀疑和深思。陈波摸着起床了，摸着出了房门，摸着出了大门，安稳地坐到了一张木椅上。爹娘惊奇地望着陈波，感觉陈波的眼睛没瞎，没有碰撞到任何东西，顺利地走到了大门外的土坪里，并且准确地坐到木椅上。他坐下对娘说，今天的太阳大。娘问你看见了太阳？他回答说不是看见太阳，是热气告诉了我。娘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问他你是怎么起床怎么走出房门大门到门外土坪里，陈波说前两天我就记住了床的左边是房门，堂屋的中间是大门，土坪的左边有椅子，伸手一摸就摸到了。娘，走路难不到我，难的是我不能帮您们干活。娘的问话以及陈波的回答，听来普通而平凡，仔细－想，他奶奶昨夜祈祷听到的话应该真实，在陈波身上被染上一种神秘色彩，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从此，陈波爹娘的心宽慰了许多，认定陈波的眼瞎是天意，我们无法抗拒！
 
四、黑色的童话
     陈波的眼睛看不见亮，他是以这样的方式走进了黑暗之门，走进了黑色童话。眼睛生来具有两种功能。一种用来认识外在世界，一种用来认识内在自己。多数人都是充分地发挥着第一种，而忽略了后一种，所以只有不断对外界的感知来确定自己的形象。当外界境遇顺利时，就肯定自己；当外界境遇不顺时，就苦恼和消沉。陈波当初看不见外界，认识了内在的自己，从心上下了工夫，瞧准了努力的方向，不断地去感知外界，认识自己，战胜自己。他不知道什么叫外在世界，什么叫内在自己，他仅知道别人能看见的东西他看不到了，别人能跑他不能跑了。他看不见日月星辰，看不到五彩缤纷的颜色，只有黑色笼罩在他眼前。幼小的他没有意识去想今后的人生，盼望的是把眼前的黑色抹去，能看见光亮，哪怕是一点点，他都会感到很幸福很快乐。
陈波从县城回来的第二天，凌晨四点摸着起床了，他想眼睛休息了那么久，眼皮应该能打开，可他怎么也打不开。村子周围仍然是黑色。村里没人醒来，没有闻到炊烟的气味，听到的是恹恹欲睡的鸡鸣及零碎的狗叫声。爹看他起床也起来了，坐在门口，抽着喇叭筒纸烟，望着对面的山麓，吐出了烟圈，问在洗脸的陈波娘，波儿的眼睛就这么瞎了? 娘想着陈波的眼睛，鼻子一酸，含泪说，对，他就这么完了!娘的泪水掉入了脸盆，与浑浊的洗脸水混合在一起。爹抽完烟，屋背射出了银白的光圈，眼见太阳从后山升起，一阵比一阵强烈，穿过山间怪雾，照亮着山野田间，似圣灵降入大地，银灰色的群峰渐渐明亮了，整个村子罩上了淡淡的蓝色，大大小小的山头泛起微微的青绿。太阳越升越高，屋背的楠竹林沉浸在紫色雾霭里，稀疏的松树沐浴着金色，像碧玉闪闪发光。各家各户的开门声依次传来，一股股炊烟从屋里袅袅升腾。向往大好天气的鸟儿，欢声悦耳。娘叹气地说，这样的好美景，波儿看不见了!奶奶起床后，见波娃起得那么早，问想看什么? 奶奶，我想看的都看不到了。今天出太阳了么，太阳还是圆的么?波娃，今天出太阳，太阳没变，还是圆的。陈波哦了一声，问他娘今天太阳大么?娘说大，大得像面鼓。我怎么看不见?眼睛瞎了，当然看不见了。一个人眼睛瞎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心不能瞎。陈波点了头，记住了娘这句话。黑暗的眼睛里，心就是太阳月亮。他用心记住坪子的大小，从左边走到右边多少步，从门口走到坪子前多少步。一边走一边数，用心记着屋前屋后有什么东西。接着，他尝试着去摸索，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摔倒爬起来，爬起来又走，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地锻炼着。最初数天里，娘怕他跌倒掉下水田、水坑淹死，向生产队请假守了几天。几天过去，如果再不出工，就会少工分，到年底分不到多少粮食，得不到多少红钱。娘看到爹不高兴，埋怨写在了脸上，便对陈波说，波儿，娘不上工不得饭吃，你要听娘的话，白天不许往外走，在家与奶奶玩。口干了，自己学会舀水喝。锅里热着点心，自己摸着去装，装多少吃多少，小心走路，别打烂碗啊！
懂事的陈波，一个劲儿地答应着，娘，您去上工吧，我和奶奶在家里玩！就这么一句话，第二天，娘和爹到生产队上工了。有人问，你儿子眼睛才瞎，你就放心把他放在家里？娘摇了摇头说，有他奶奶守着。他奶奶年岁大了，摔进坑里和田里，奶奶能拖上来吗？娘低声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能一辈子守着他，让他自己锻炼独立的生活能力。我们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天老人家会照应不会出事！
    太阳落山了，生产队才收工。爹和别人在路上摆事情，陈波他娘却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等她回家一看，不见他奶奶，也不见陈波踪影。娘在屋前屋后寻了半天，仍然未见。她去田边和水塘旁找，仍然找不到。奶奶和他去哪里？
     暮色四合，周边开始暗下来。此时的娘，想到要发生什么，正是迷茫间，陈波踉踉跄跄地来到了门口，小小的口袋里装着七、八颗板栗，白皙的脸蛋被涂抹得乌漆抹黑，鼻涕成茧，结了一层又一层，衣袖被山刺荆条挂破了，低头叫了一声娘。娘生气不答应他，一阵风地去了灶屋。奶奶从山下上来，见大门开着，问他爹娘你们没有钥匙怎么开门？娘问您去哪里？家里没盐，我到代销店买盐，把他锁在家里，门怎么会开呢？爹问陈波大门是怎么开的？陈波知道自己错了，没有回答，在爹再三追问下，他说在屋里不好玩，心里慌，便从门缝往外大声叫着，是隔壁的狗娃把门撬开的，拉着我去了山上捡板栗。爹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摸了摸他口袋里的板栗。陈波从口袋摸出一颗送给爹，板栗好吃很香，您吃一颗吧！爹接了，把板栗咬开，嚼着嚼着，苦涩的泪水流进了嘴里，感受不到板栗的香甜。听爹吃了他拣来的板栗，心里乐滋滋笑着说，没有狗娃带路我也能走到，也会捡到板栗。爹说，你看不见，捡不到好板栗。陈波说，我捡大颗的，硬硬的，摸着光滑的就是好的。陈波从口袋掏出所有的板栗让爹看，看有坏的么。爹看了一遍，没发现一颗坏的，夸赞他有智慧，只要用心去捡，准能捡到好的。波儿，你是好样的！
爹的话让陈波激动不已，高兴得说这说那，说得没完没了，直到累了睡觉。
     半夜时分，一阵雷声把陈波轰醒，陈波听到雷声由远而近，听到风由远卷来，窗外的树木被刮得呼啦啦地响，敲打着他的心。蓦地，他想起奶奶洗的衣服晒在门外衣杆上，叫了两声娘，娘没听见。知道爹娘累了，睡得香，便悄悄地摸下了床，摸出了房，打开了大门，门闩掉地的响声把爹惊醒。爹误认为有贼进屋，点亮煤油灯，抓着一根木棒，大声地追问是谁？他转过身回答爹，我是陈波，下雨了，给娘收衣服去！爹见到后呆了，不知说什么好，问你怎么不叫娘收呢？陈波不说活，还在往门外摸。爹把他抱进堂屋，收好衣服，对他娘说，这孩子真懂事，三岁多就开始做大人的事。如果眼睛不瞎，可替我们大人做好多事。眼睛瞎了，今后也会有出息！娘抚摸着陈波的头回到床上，把他搂在怀里，亲切地抚摸着，喃喃地说，波儿，我的好波儿，你慢慢长大，今后的路还很长。爹说你今后有出息，娘相信。你眼睛失明心还在，只要用心，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事！
     陈波不懂大道理，只知道每个人都有一颗心。眼睛失明的这些天，他都是用心在走路、爬山、捡板栗、吃饭、喝水、帮娘烧火煮饭，给爹搬凳子。   第二年，娘给他生了个妹妹。第三年妹妹学会走路的时候，娘又给他生了个弟弟。他带着妹妹在屋里看家守屋，让爹娘安心出工，让奶奶安心做事。过了两年，奶奶将弟弟交给他带，帮弟弟脱裤拉尿，给弟弟喂饭和洗脸。妹妹和弟弟围着他转，一时一刻都离不开他。
     三年过去，陈波长到七岁，高过锅台了，能够煮饭炒菜了，四岁的妹妹帮他烧火当下手，只有三岁的弟弟不肯做事，吃饭都要奶奶喂，有时还跟奶奶顶嘴，跟奶奶过不去，一点不如意就号啕大哭，脾气暴躁甚至喜怒无常，动辄满地打滚，提一些不着边际的无理要求，奶奶暗自怀疑是否有妖魔勾引了这孩子。他看盲人哥哥，就像看外星人觉得稀奇，欺负哥哥看不见，玩一些小动作，使陈波防不胜防。陈波认为弟弟年小不懂事，不和他计较，常常让着他。他也向爹娘和奶奶投诉过弟弟，爹娘说他是弟弟，做哥哥的应该让着他。今后他长大了，懂事了，他会帮你。没有办法，陈波只好隐忍，谁叫自己是哥哥是盲人?听了娘的话，他暗下决心，自己是盲人，从来就没有依赖那种想法，从来就不想需要弟弟来养，将来靠的是自己，靠自己坚强的心养活自己！
今天，陈波的创业成功，是初心给的，是智慧给的，是毅力给的，是诚信给的，是王阳明给的，是身心合一的结果。他徜徉在内心的禅意山水间，几十年的磕磕碰碰，颠沛流离，禅和道要他结束流浪，在怀化这座会呼吸的城市，获得了心灵安顿的家园。他站在心的高度说，心是他的情人，是他的救星。假如我有一双雪亮的眼睛，看清了人世间的丑恶，将会抱怨这个社会，憎恨许多人，是报复而不是抱负，也许会杀人放火，成为一个罪犯，一个遭到唾弃的罪犯，或者成为一个普通的正常人，平庸而无为，虚度一生。事过多年，毛垭村人谈起陈波仍然津津乐道，说陈波聪明，不到一岁就能独立行走和清楚说话了。由于爹娘要上集体工，只好让奶奶带。天气好的时候，奶奶就会带着他在村里玩。村里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只要有机会总是要逗他、抱他，喜滋滋地捏他的脸蛋，摸他的鼻子，扯他的耳朵。要他叫谁就叫谁，非常乖巧地总是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地叫得好响好甜。波宝，叫声叔叔，他就会稚声稚气地叫叔叔。那位叔叔长声应道哎哎哎，显得很幸福。波宝，叫声姐姐，姐姐给你糖吃。那时要想吃到一颗糖比过年还难。他听到有糖吃，甜甜地叫姐姐，亲着姐姐的脸。一段时间，陈波仿佛透亮的蜂蜜，甜透了毛垭村里每个人的心，成了毛垭村里的快乐天使。
为了做一个正常人，陈波付出的代价太大。昨天摔得一身泥，今天刮破一道皮，后天撞上一个包，每天伤痕累累。可他不哭泣，人小内心却强大，不但自己能生活自理，还用心带弟妹，去挑水，去放牛，去采猪草，去溪里摸鱼，去山上砍柴、卖柴，学会种菜、卖菜……
     这是陈波的黑色童话。现在回想起来，不敢相信自己能学会这么多，甚至怀疑是想象，是空穴来风，捕风捉影到自己那时的坚强与存在。一个盲人孩子怎么能干出超越同龄正常孩子的事情来，是天方夜谭还是真实的经历。这是往事，如落叶一样，在他生活的夏日风中，把明亮吹进了黑暗，从黑暗的世界中，一股春风和一颗强劲的心送走黑暗，迎来了明亮的世界。在明亮中的他，看到了自己的事业在蓬勃发展，看到了自己的真实，看到了自己林立的无数个公司。时间是个怪物，清浪滩岸边的那棵大树本来应该死去，可它青松般地挺立了起来，并且长得极其茂盛，这是一个令人不解的谜。在引子“好大一棵树”的一章中，形容陈波是那棵大树，在心中阳光的照耀下死里逃生，生长得很好。陈波看不见满天的朝霞，却用强大的心，巨大的勇气，百倍的毅力和生命的智慧，干出了常人很难做成的事业。事业的成功，来自于他的心，来自于他闪耀的心灯，他要感谢的是童年调皮的弟弟!
 
        未完待续......
     
       (作者：夏长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