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明拍摄于汕头侨批文物馆。
著名作家、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教授、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陈继明。
陈继明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安批》。
2023年7月3日,广东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工作座谈会在广州召开,62部广东省“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获表彰。其中,著名作家、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教授、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陈继明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安批》获得优秀作品奖。
《平安批》是广东省作家协会“改革开放再出发”作家深扎创作活动的重要成果之一。小说描绘了一段潮汕侨商“下南洋”的奋斗史:主角郑梦梅肩负重振家业的使命,人到中年之际,只身闯荡南洋。在异国他乡,“平安批”意外地成为了他一生的事业。“洋范儿”的契约、信用,用毛笔写下来,便跳动着重情守义的“中国心”。抗日战争时期,梦梅和亲友们深明家国大义,又毅然决然投入了报效祖国的洪流……
自2021年出版以来,小说《平安批》获得了文学界和广大读者的热烈好评,载誉无数。2022年4月,《平安批》获评由中宣部指导、中国图书评论协会组织评选的2021年度“中国好书”。2022年9月,《平安批》泰语版入选“中国当代作品翻译工程”。2023年5月,《平安批》入选首届“芙蓉文学双年榜·芙蓉文学图书榜”。
为写《平安批》在汕头驻地一年
南都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为了写作《平安批》,陈继明于2019年至2020年在汕头驻地一年,深入体验生活、查阅资料、整理番批、走访当地老人……在这个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写作素材。
“到了潮汕之后,我首先做的功课和侨批并没有直接关系,我先到了潮海关博物馆,搜集海关资料。我预料,海关资料里藏着重要信息。果然,这方面的内容打开了我的视野,让我看到了西风东渐的实际过程,以及由此而引发的误解和难题。东方和西方是如何看对方的。东西方是如何接触、碰撞和融合的。这个视角让整个小说有了根基。然后我再去了解侨批,查阅侨批资料。”陈继明向南都记者回忆道。
在广东潮汕和闽南等地,清末以来出海谋生的番客(海外华人华侨)通过民间银信局或批局汇寄至国内的汇款及家书,被称作“侨批”(潮汕话中“批”即“信”)。而在经历了数十天颠簸航程,历尽千辛万苦侥幸登岸后,番客们寄出的第一封报平安的批,便是“平安批”。
在汕头的侨批文物馆,陈继明查阅了堆山填海的侨批及相关文献。他告诉南都记者,以前他对“侨批”缺乏了解,不过,看过资料后立即就有了兴趣。“我喜欢这个题材的地方主要有两点:一是它‘外向’的部分,中国人走出去,下南洋,故事的时空可能会很开阔;二是故事所处的时间——清末、民国,这个时间点有可能触及中国近现代史,拓宽小说的意义空间。”
现在回想起来,有一封长达3000字的侨批,至今令他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儿子写给父母的来批,回批可能显示父母近来常吵架,父亲脾气大,母亲写信说给了儿子,来信中儿子便婉言劝说父亲多理解母亲,“对家庭要慈祥为怀,多所宽谅给母亲”。“实在是一封特别好的家信,读来令人柔肠寸断。”陈继明回忆道。他在小说中替人物写的批,其中的基调主要得益于这封长批。
在陈继明眼里,“平安”二字,是侨批的灵魂所在。他告诉南都记者,在小说《平安批》之前,“平安批”作为侨批的一种,很少被单独提及。当他看到“平安批”这个词的瞬间,立即决定用它做题目。
“平安”二字的意味,几句话很难概括。但正如小说里所写的那样:“在少年阿佛的想象中,人因此而分为两种,一种是寄平安批的人,一种是等平安批的人。后者比前者可怜多了,除了在家里苦等和拜老爷,什么事也做不了。收到一封平安批,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至于以后,暂时可以不牵挂了。”
独特的侨批文化首次进入文学殿堂
小说《平安批》于2020年2月动笔,同年8月完成初稿,接下来的修改又花了大约10个月的时间。这是国内首次以长篇小说的形式,书写独特的侨批文化。
小说主人公郑梦梅而立之年过番,在暹罗兴办批局,抗战时期冒着生命危险走陆路送番批,开辟新邮路代替海上邮路,保持了一条在战火中运送番批及抗战物资、捐款的生命线……《平安批》书写的故事读来荡气回肠。陈继明感慨道:“潮商对中国近现代的贡献非常大,孙中山的革命资金相当一部分来自潮商。有些捐款是以侨批为掩护寄回国内的。抗战开始后,每一封批款的百分之一成为抗战捐款,由批局代收和转交。海上交通堵塞后,很多抗战物资也从新邮路进入。”
他告诉南都记者,在小说中提及的“新邮路”内容是有原型的。个别当事人还在,大部分当事人的子女还在,有关的回忆文章和资料非常多,给他的写作提供了方便。
“侨批,作为一个行业,我有计划把它的历史写出来,和民族史、家族史、人物史并置。这部分内容参考了资料,但在使用的时候注意了分寸,有取舍有改装,也有纯粹的虚构。”陈继明谈道。
在小说中,作家精心营造了多声部结构,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视角在文本中形成对话和张力:溪前与溪后、老祖与儿孙、番客与潮汕姿娘、侨商与南洋劳工、传教士与信徒、侵略者与死士、中国人与外国人……有对郑家祖辈在南洋获得商业成功的追忆,也有对早期潮汕侨商发家史的反思;有关于留守家乡的潮汕姿娘的美好书写,亦有对其身处“社会机器最末端”、“不被质疑地成为受害者”命运的深刻洞察。
这一切搭建起一个宏阔的话语空间,将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人与人、与家族、与故土的血脉关联,乃至潮汕及南洋地区的饮食、建筑、戏曲、宗教、方言、习俗,各种音调,各种明暗,各种滋味,各种色彩,矛盾的不矛盾的,统统涵容其中——使得《平安批》成为一个具有复杂肌理的文本。
《平安批》的另一成功之处在于对人物的塑造。主人公郑梦梅是书生意气的潮汕侨商,在他身上融合了爱国精神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和谐精神。陈继明告诉南都记者,这个“有点闷的乡村知识分子形象”原型是自己的父亲。“我父亲个不高,喜欢舞文弄墨,一生背负着重振家族的重担,家里人丁不旺,男人多早死,这些特征都来自我父亲。”
番批的两端——下南洋的男人和留在银溪的女人,是两幅截然不同的图景。《平安批》里前后半段各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女性,前半段是溪前的老祖,后半段是继老祖主持家业的乃铿。这两个人物加上书里的其他几位女性角色,代表了作家对潮汕姿娘的整体印象。
陈继明说:“她们是沉默的大多数,她们出现在文字中的时候,通常就是几个形容词。当我也试图使用那些形容词的时候,我觉得有些艰于开口,甚至有羞耻感。我下决心把她们塑造出来,成为这本书的真正主角。表面上,主角是一个男人,实际上,主角是那些女性。她们承受了所有的生命之重。”
潮汕人的“驴生拼死”与家国大义
陈继明是西北人,曾经长期在西北工作生活,后迁居珠海。外来者的身份和视角,让他“可以不做潮汕的代言人”,“可以跳出潮汕看潮汕”。
潮汕有俗谚:功夫久久可谋生,生意细细会发家。大海对于潮汕人而言,不是绝路,而是生路。《平安批》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潮汕侨商群体的低调谦卑与“驴生拼死”。
在陈继明看来,潮汕人的性格其实是中国人的性格,甚至可以说,是中国人性格的加强版。“不能不用极端的现实主义和驴生拼死的态度去奋斗、去闯荡,有人葬身大海,有些死在异国他乡,活着的,要急于把挣到的钱寄回家。如果发家了,迟早还要回来,落叶归根,衣锦还乡。潮汕把下海远行称作‘讨海’,国内其他地方把出外谋生称作‘讨生活’,一个‘讨’字道尽了所有辛酸和可怜,其中的个别人在外面发家了,则迟早要‘衣锦还乡’——正所谓‘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其穷其富,本质上是一样的,其精神属性显示了农耕文化和封建政治下,人的弱小、人的孤单。所以,小说中的这条线,我在写作的时候,始终心怀悲切和伤感。”
同样令人动容的,是海外华侨在民族危难时所怀抱的守信持义、爱乡爱国的“中国心”。家国情怀,在《平安批》里被处理为一个“文学和小说的命题”。陈继明说:“生活在海外的人,必须要随时面对和处理的对象,除了家,便是国。在海外的人,和在国内的人有一个重要区别是,人在海外,祖国,成为一个切实的对象。祖国,在他们眼里不再抽象,陡然有了肉身性。而且,家和国,两者会混同在一起,往往分不清谁是谁。当他们因为国难当头大声哭泣的时候,他们哭泣的对象,是国、是家、也是别的。”
为了将人物与情境描写得生鲜活色,小说中还刻意加入了一些潮汕方言,比如番客、水客、批局、批脚、姿娘、孥仔、乌水、雅……陈继明告诉南都记者,方言里包含着一个地方历史、人性、地理等复杂的因素,一些生动鲜活的气息,一些微妙细小的气味,必须用方言来表达。
他说:“这方面我下了很大功夫,我想,不是潮汕方言需要我,而是我需要潮汕方言。潮汕话有些字词保留着最初的本意,能看见源自久远的素朴和天真,有些又是在相对隔离和偏远的环境里新生的语言,刚直耿介,甚至生猛凶悍……实际上,我使用的方言并不多,在小说里,却有一种弥漫的效果。这就是语言的魅力、气味的魅力。”
《平安批》让读者直观地了解到“下南洋”与侨批文化的历史,“具有填补题材空白的意义和价值”。——文学评论家王春林
番批、侨批的核心是中国人浓烈的家国意识和家庭观念。平安批意味着对亲情的重视、对家庭的重视,由此又升华出责任心和义务担当,而这一切又有赖于一个平安稳定的国家作为支撑和后盾,因此也就培育出一种人民的国家意识,所谓国大平安就是这个意思。陈继明这个小说紧紧扣住这一点构思,他写出平安批这样的历史现象或叫历史文物的政治思想内涵。——文学评论家贺绍俊
通过这本书,我的写作可能会变得更有勇气。另外,我也比以前更相信走出去的意义,走出书斋,到生活中去、到田野里去。对于怎么讲好中国故事,也有了一些新体会。——陈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