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心灯》——残疾人企业家陈波传（六）
【时间】2019-07-31 11:32:25 【阅览】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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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心灯——盲人陈波传；夏长阳／著
第二章/永远的太阳
十二、失望的省城 夏天到了，天气热了，陈波很多天没有睡好觉，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失眠的痛苦。他爬起来打开门，坐在野核桃树下，听夜虫唧唧叫，盼望吹来夜风，可是没风，仍然闷热，站起来伸伸腰，甩甩手，转转头，觉得还是不舒服，踅回床上重新躺下，想着自己回家的狼狈相，只恨自己眼睛瞎。若果眼睛不瞎，谁去学算命，谁敢偷老子衣服？现在回头想来，只有治好眼睛才有希望才有前途。爹娘虽然带去县医院诊断，医术肯定不高。记得当时医生建议去省城医院，苦于当时家境窘迫，没钱上省城。假如当年到大医院治好了，见到了光明，自己不是今天的这副光景了。到省城医院去，没钱去砍柴卖菜，作最后一搏，假如无法复明，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做自己的农活，当自己的农民，成家生小孩，传宗接代，让自己骚动不安的心平静下来，别去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有了希望作支撑，陈波兴奋起来，坚持天天砍柴，卖到砖瓦厂去。不过他知道，治眼睛需要一大笔钱，单靠砍柴不能解决问题。他只是先筹些钱去省城检查眼睛，看眼睛能不能治，能不能复明，如果能治就去县医院卖血也要治。有了前几次被偷的教训，去省城要娘做了一个钱袋，缝在裤子前头里面，坐车睡觉无法掉落，再高明的小偷也无法偷到他的钱，其余散钱放在口袋零用。敢去省城看眼睛，他胆子大。值得娘欣慰的是，他没找到钱，可把胆子练大了，什么地方都敢去敢闯。娘问他敢去北京吗？只要有钱，何况北京，就是去美国我也敢。娘笑了，对他说你去吧！就这样，陈波要远行了。这次不是去县城去常德，而是去更远的地方省城长沙。村里许多人连县城都没去过，奶奶就是其中一个。奶奶说，只要我上一趟县城，死也瞑目了，一辈子满足了！陈波听奶奶说过多次，这个小小的梦想，爹娘都没有让奶奶实现，看来只有我陈波为奶奶去实现了。临走前，他对奶奶说，等我从长沙回来，带您去县城，有机会再去省城！奶奶听着孙儿暖心的话，脸上露出了笑容，反复叮嘱路上要小心，等你回来带我去县城。 从家乡葡萄溪上船，下桃源，然后改乘汽车去长沙。长沙西站下车后，他不知道省城有多大，眼睛看不见东南西北，心里也是一片茫然，嘈杂的人声一阵比一阵乱，他想问去省人民医院怎么走，又不知道谁能告诉他。他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想再问路时，一个人走上前去问他去哪里?这声音听起来清脆，有磁性，显然是一个女人声音。陈波想这是一个好心人，于是站定问，我怎么称呼你?你叫我大姐吧。大姐，我要去省人民医院。你是哪里人?我是黔阳地区沅陵人。来长沙看眼病。你一个人来?我一个人来。你一个盲人，大老远从湘西赶来，地生人不熟，怎么找到省人民医院?看来只有我带你去了。在大姐的带引下，他终于到了省人民医院。他想给大姐送上辛苦费，大姐不收，想留下她的姓名，大姐也没给，最后走了。几十年过去，陈波一直没有忘记这位大姐，没有忘记这位大姐甜甜的声音。医院里到处是人，乱哄哄的全是嘈杂声。他嘴巴勤快，不停地问在哪儿挂号看病。在别人的帮助下，很快到窗口办了眼科挂号手续。 下午经过一番检查，医生告诉他眼睛已经无法复明，只有在黑暗中度过自己一生了。他听到这个结论万念俱灰，呆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任凭人声鼎沸、汗流浃背，低头流泪。突然，他想到县里有残联，地区有残联，省里也应有残联。上次开县残联大会，一位领导说过外地办有按摩学校，后来找这位领导一直没有找到，他是听说有还是亲眼看到，这回到省残联去问问，他们应该知道什么地方办有按摩学校。 陈波在询问按摩学校的途中，既是一种欲望，又是一种折磨，没有这种欲望和折磨，也就没有追求和动力，颓废沮丧，守住爹娘，不拜师学艺，不砍柴和卖菜，一天管两顿饭，把身子养大，过着单身生活，碌碌无为地虚度一生。 第二天找到省残联，再次让他失望。残联人说目前还没有按摩学校，你要想自强自理，先去学算命，等有了按摩学校再去学按摩。这年头不是有好多盲人在算会吗，大多老百姓都相信盲人，去学算命去!这冰冷的一句话，气得他红了脸，内心在流血。他坐在省残联办公室，听到墙上的钟声在滴答地响着，声音不大，却有弹力，最后一下响声很厚重，余音悠长。他心不甘，起身又问，盲人除了学算命没有其它生存之道?对方忘记他是盲人，没有回答，只是客气地点了点头。陈波以为对方不理睬，问对方怎么不回话，这是残联吗?是省残联呀!我刚才点头回答了你。你点头我能看见，还找残联干什么!对不起，我忘记你是盲人。目前没有什么路可走，回家先学算命吧。我只有这样回答你了，我的盲人兄弟! 陈波从省残联出来，心中满是欢喜。太阳早已升过头顶，肚子有些饿，可不觉得疲劳。照在身上的阳光，好像带有花木的芬芳，泥土的湿润，清凉的气息，使他无比的轻松。先学算命，等有机会再学按摩，一切用心去做，没有做不好的事，回家拜一位看相算命功夫深的师傅，那个姓王的师傅心是好，只是功夫还不到家。不知是陈波上错了公交车，或是他走错了路，盲目地来到了湘江岸边。他不知哪里是湘江，是听路人说的。他想起别人朗诵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心里激荡了一阵，暗喜自己到了湘江。有人见他是瞎子，连忙要他抓住扶栏。可惜自己看不见百舸争流、到中流击水、波涛飞舟的景象，他只能像诗人一样地去幻想。此时已是黄昏，落日映照在河面上，泛起的涟漪，散发着波光，直到路灯亮了，星星亮了，月亮升起了，他才从来的原路上车去了长沙西站，吃了一碗米面，在候车室门口坐了一晚，第二天乘车回常德，回沅陵，回毛垭村…… 陈波到长沙仅仅两天，仿佛去了好久。回到家的那天下午，奶奶就咳嗽着，心里挂牵他治疗眼睛的事，波娃，眼睛能治好么?奶奶，省人民医院诊断说，眼睛错过了治疗时间，治不好了，不能复明了。我不想治疗眼睛的事了。省残联的人说，算命是我唯一的生存出路，只有去拜师学算命了。陈波看不清奶奶的气色，不知道近两天奶奶病得不轻，刮南风似地把奶奶的脸刮得骨瘦如柴了，眼神凝滞而焦灼。奶奶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异想天开了，到水溪拜访刘师傅去，安安心心地算命!奶奶，等我挣到了钱，一定带您去县城。好呀，奶奶等着!奶奶说完，忍住不咳嗽，怕他知道她害病。好些天来，奶奶咳嗽一直没有停下，甚至越来越厉害。陈波以为奶奶只是感冒咳嗽，过些天会好的。为了带奶奶赶快上县城，提前去水溪拜师，让奶奶看到孙子的希望。陈波先乘船，后改乘汽车去刘师傅的家乡水溪。在水溪下车后，他给刘师傅买了两瓶酒和一些水果。虽然花钱不少，他不心疼，看来自己只能走这条路了——学算命。刘师傅是一位盲人，五十多岁，他没料到毛垭村的陈波会前来拜他学艺，见陈波拿这么多礼物前来，态度非常虔诚，高兴地收下了他。从此，陈波便跟着刘师傅开始了他的算命生涯，师傅外出跟着师傅外出，师傅回家跟着师傅回家。 夏天去了，秋天来了，本应是一个好季节，可奶奶病了，躺在床上整天地问陈波他娘，有波娃消息吗?秋天来了，奶奶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可她仍不知道波娃的下落。娘四处托人捎信，谁看到陈波就说娘要立即回去，奶奶想看他最后一眼! 那时的通讯欠发达，交通不便，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他?娘的口信放出三个多月了，没有任何收获，最喜欢让他的奶奶，卧床数月，从早盼到晚，想看他一眼，与他说上一句话，可始终没有见着，最后带着遗憾和牵挂离开了人世……奶奶走了，冬天来了，陈波还是没有回来。在这半年里，娘老了不少，添了不少皱纹，白了不少头发，想着陈波不像前两次十天半月就能回来，这次看来憋足了气，不混出个人样不回家。娘往最坏的去想，也许气断了，淹死在沅水河里，或是走路不小心摔死在悬崖下，被狗咬死在草垛里，否则他会回家的。回想陈波这些年的坎坷遭遇，面对如今他到底是死是活这一事实，娘的心里难受极了，好像儿子的残疾和不幸都是她造成的，上帝在惩罚着自己，因此在无奈无助的时候独自流泪，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仍然没有陈波的消息。然而，就在爹娘完全绝望临近春节的前两天，他背着一个黄布挎包，晃动着棍子从村前那条土路上摸着回来了。他回到家的第一句话是我挣到了钱，要带奶奶上县城! 娘悲痛地告诉他，你奶奶死了。奶奶临终时想见你一面，你却不回来！陈波像遭到了晴天霹雳，一时惊愕地瘫坐在凳上。许久才问，奶奶埋在哪里，带我看看吧。娘红着眼圈吩咐他的弟妹带去。路上，陈波的脑海全是奶奶叫唤他的声音和关爱他的情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亲娘，奶奶最疼爱他了，从某种程度上讲，奶奶比他娘更疼爱。如今，奶奶临死想见自己一面，竟然没在奶奶身边，怎么对得住死去的奶奶呢？陈波在奶奶的坟前扔下棍子，扑在坟堆上，反复地叫着奶奶，双手深深地抠进坟堆，撕心裂肺地大哭着…… 一九八七年春节，陈波心里充满着希望，充满着理想，等待春天的到来。通过刘师傅半年多对他的细心指教，可以给人算命了，可以挣钱了，可以养活自己了。按照当地风俗，大凡出门做事和做生意的人，都要等到农历二月才能出门，生意才会好，钱才会赚得多。春节期间，陈波嫌时间太慢，不是娘留住他，他早想去县城街上摇摇欲试，给别人算命赚钱去了。在等的时间里，他摸着做了一个小木凳和一把二胡，对在师傅那里学到的拉二胡技术，重新进行了操练，使《二泉映月》《春江花月夜》等这些曲子更加娴熟，并且还学会了流行新歌《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拉得像模像样。 终于到了农历二月底，陈波赶紧把衣服用黄布挎包装好，将小凳子用绳子系在黄布挎包带上，然后一手拿二胡，一手拄着棍子，浅一脚深一脚地走在山村的小路上，满怀信心地开启了人生新征程。陈波第一站选择沅陵县城，找了一家比较廉价的小旅馆住下来。第一天在街道坐了一天无人问津，不过他并不气馁，因为知道自己刚开张，别人对他不熟悉，肯定不会贸然前来。手艺人讲究的是名气，特别是从事这一行当，有名气才有人气。名气从何而来，首先要算准人的命，让他们信服四处传播，那样自然就会名声大噪，还愁没人找吗？因此陈波很自信，相信自己这一年学到很多的东西，只要有人前来找他就会证实他的能力。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无人上前找他算命。这下他急了，吃罢晚饭去算命人多的地方走走听听，行情确实不怎么好，但这些同行大都是几年前摆摊的，尽管生意不怎么样，总比他新手强多了，一天总有一两个顾客。陈波觉得呆在一处不行，于是一边拉着二胡一边不停地换地方。今天这儿，明天那儿，走到哪里，二胡拉到哪里，尤其是拉《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旋律非常美，极其动人，对客人说自己是瞎子，来自清浪的一个小山村。在他自己的鼓捣下，吸引来了不少人。有的听他拉二胡，有的是来算命。开始是一两个人算，后来是三五个人算，并且算一个准一个。虽然一个人只收五毛，一天也能收入二块多钱，能够勉强维持生计了。陈波就这样在县城维持了半年，后来觉得生意不行，决定去吉首。在吉首遇到了一个算命高手和一个凤凰女人。这个算命高手在吉首名气很大，花垣、保靖、凤凰和泸溪的人都慕名前去找他，买酒买肉感谢他；这个凤凰女人，就是他的结发妻子吴桂花。 一九八八年初秋的一天，他得知吉首一位师傅算命如神，便去吉首拜访这个高手。由于多次出门，他对自己生活的安排从容了许多，先在“工农兵”招待所住下，然后去寻找那个师傅，看那位师傅是怎样给别人算命，并将一些人的生辰八字牢记于心，回到旅馆独自慢慢地反复推敲，琢磨着其中奥妙，同时与那位师傅套近乎，开口闭口老师傅、活神仙，叫得那位师傅心里好舒爽，渐渐地，那位师傅喜欢上了他。他见时机成熟，为了进一步沟通感情，向那位师傅请教难题，将一天的算命收入买了一个大西瓜，兴冲冲地去了那位师傅家。那位师傅也是盲人，对同是盲人的陈波本来就很同情，加上平时见他谦虚而且十分尊重他，心里早就喜欢上了这位年轻人。今见陈波这样注重礼节，上门拜访，更是高兴，便热情地接待了他，与他天南地北地聊。陈波虚心向师傅请教疑难问题，师傅也慷慨地予以解答。就这样，陈波在吉首一呆就是三个月，生意并不怎么样，但在那位师傅手上学到了算命高深知识，算命一天比一天准，收入一天比一天多。转念一想，师傅这样的高手盘踞在吉首，所有的算命人都会奔他而去，生意大门为他而开，想要与他竞争，把生意揽入自己怀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认为若想有发展必须换地方，开辟新天地，到大庸还是去怀化，他一时拿不准，多少天为这事吃不好睡不香，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心烦意乱。这个时候，他开始想念家乡了，怀念秋收这个美好的季节。山上山下，都染上了深秋的颜色，所有的万物都成熟了。油茶果沉甸甸地垂在树上，露出了笑脸；板栗裂开了缝，睁开了乌亮的眼睛；八月瓜敞开胸膛，透出一股甜香的味道；野柿子、野梨子、野桃子、刺李子，尽显诱人的风韵。七、八岁的他，与奶奶穿行在山间田野，收拾遗落的稻穗和红薯，摘取野果充饥，甜了嘴巴，甜了心。如今坐在吉首的街上，听到的只是众人的喧哗声，听不见爬山的喘息声及秋虫的唧唧声。 陈波想家了，想回到童年，知道回不去了，已经二十多岁的他，该是成家立业之时了，可眼前看不见家在哪里，妻子在哪里，家业在哪里，非常的焦虑，非常的惶恐。为了挣钱，自己应该去哪里最好?
十三、凤凰的爱情 现在想来，陈波与吴桂花的组合不是偶然，应该是必然，是天意，记得那个秋天的早晨，陈波把算命摊摆好，听到了吉首峒河的流水声，闻到了旁边老椿树飘散过来的脂香。刚把二胡拉叫时，一群上学的孩童见他是个盲人，好奇地围着他，问他读过书吗，眼睛怎么瞎的，瞎子怎么会看相算命?陈波一个个地回答，这群孩童天真无邪，问的都是真实的东西，不知他的回答是否满意，孩童们只是一个劲儿地笑，没有一个孩童肯定，也没有一个孩童否定。陈波知道他们小，不知道什么叫人生什么叫命运。在陈波与这群孩童聊得正欢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前来算命。女孩子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白里透红，留海盖着额头，羞色的神情让他无法看见。如果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会被这个女孩的眼睛所迷住。这个女孩未来之前，在离他三米远的一个地方足足看了他好久，看他长着一副男子汉的脸，乌黑的眉毛，大大的耳朵，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突兀的下巴，显示出一股坚毅和自信。这天陈波与往日没有什么异样，没有理发，穿着往日的衣服，同样在这个地方，同样是一张小凳，一把二胡，一个水杯，一张地摊，不同的是今天的太阳大，有一群读书的孩童前来搭讪，给他带来了人旺气氛。算命没有什么特别，和往常一样，女孩报告的年庚八字发出的声音和调子，低调而中声，不急不缓，柔和而甜蜜，没有娇气，没有贵气，听出这个女孩不是吉首城里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姑，本分可爱，面容看不见，心灵一定纯朴而可爱。陈波给她算完后，女孩称赞他，大哥，你长得英俊，可惜眼睛失明，上天不公平呀!大哥，我算了多次命，看了多次相，就你算得准! 也许是陈波命运出现转折，平常给别人算命也有人夸奖，总是谦虚地笑笑了事，很少与女孩攀谈，因为自己是瞎子，怕别人瞧不起，若果过分亲切反倒遭人误会和耻笑，何必自讨没趣。这天是天意还是什么，开口问女孩是哪里人，姓什么，什么名字，听口音不是吉首人。女孩笑着回答，你说对了，我不是吉首本地人，是凤凰人。凤凰人来吉首算命，凤凰那边没有算命师傅？女孩带着抱怨的口气说，有是有，都没你算得准。凤凰那边算命多少钱一算？女孩说，一块钱一算，算得好算得准也有给多的。他试探着问，如果我去凤凰算命能混到饭吃吗？女孩说，我喜欢算命，凤凰算命先生几乎都给我算过，没有一个比你算得准，你如果去那里生意一定很好！凤凰女孩离开后，陈波马上回到旅馆。坐在走廊地铺上，想着凤凰女孩说的话，心潮起伏，当晚决定去凤凰摆摊算命。那天晚上他失眠了，凤凰女孩说话的语气总是在耳畔回响。虽然看不见真实的她，可从语气里已经描绘出她的形象。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陈波到达凤凰，下车后在南华旅馆住下来，顾不上喘口气，转身出来在街上小馆吃一碗面，立即在街边选一个位置，将系在挎包带上的小木凳先取下来，坐上拉叫了二胡。一曲《二泉映月》刚拉完，就有人前来算命。为赢一个好名声，他推算得十分认真，算完后反复推敲，才给对方解读，使得算命的人惊呼起来，算得真准，简直是神仙！未过多久，街道两边店里的人，听到才来的瞎子算命准，不少人前来试探。这天下午，找他算命的人多达十多个，挣了十多元钱。第二天三十多个人找他算，第三天第四天有增无减。这样的势头持续多达十多天，直到被城管驱赶发生微妙变化，且影响不大，有的找到他住的南华旅馆去算，有的请到家里去算，算出自己的荣华富贵，预测出家庭的天灾人祸，不像在沅陵遇到的那个王师傅一天只算二个，算三个则不灵不准了，可他越算越灵越精准。因此，陈波经常忙到深夜才罢手，回到旅馆休息。 陈波是农历冬月去凤凰的，居然靠算命挣来一千多元钱，沉甸甸地躺在他的黄色挎包里。每晚睡觉前把房间门锁了一次又一次，把黄色挎包扣了一次又一次，做到万物一失，才放心躺到床上去，心里暗暗地高兴着。想来想去，凤凰不大，做大官的多如牛毛，有提督、总督十四人，总兵二十一人，副将四十七人，近代有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熊希龄等，当代有武警部队政委李振军等，文化名人有文学大师沈从文、著名画家苗永玉等。这地方风水好，人们喜欢算命，相信命运，算出官运亨通，算出人生快乐。快到年边了，人们手上皆聚集着一些钱，算命的生意肯定好。抓住这个机遇不回家，多赚些钱，如果回去不仅不能挣钱还要花往来车费。陈波决定不回家，心里却想着家里想着爹娘和弟妹，长这么大，从未帮过爹娘和家庭，于是决定给爹娘汇寄六百元钱回去。想到给家里汇钱，心里七上八下地激动。如果爹娘接到这笔汇款，会把这事说给村里人听，一定夸赞他有出息了，感到很荣耀。一个人顺时一顺百顺，人际关系如鱼得水，会得到许多贵人的关怀。在他摆地摊的旁边南杂店，有一对夫妇把他当成亲人。这对夫妇是当地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男人姓刘，别人叫他哥，陈波叫他叔；妻子姓张，别人叫她嫂子，陈波叫她张阿姨。张阿姨在店里除给别人卖东西外没什么事做，无事时就站在他旁边算命。陈波闲着时，张阿姨也会让他给她算一下，或给她亲戚算一下，张阿姨给他送钱总是拒收。张阿姨过意不去，自己做什么好吃的东西就叫他进屋吃，其乐融融。张阿姨夫妇特别热情，有时他不去倒惹张阿姨生气。接触久了，生出了感情，一天在饭桌上张阿姨提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不知怎么回答，只说眼睛看不见，哪个会看上？那不一定，你眼睛看不见，收入不错，眼睛好的男人未必能比得上。如果愿意，给你介绍一个试试，说不定成了哩！陈波试探地问，她是哪里人？张阿姨说，她是吴家山人，这个人你认识。张阿姨，就是那个吴妹子么？对对，就是在吉首找你算命的那个妹子。 对于吴妹子他当然清楚，来凤凰第二天，她来到他摊前算命，算过后，女孩惊奇地说，师傅，你给我算的命和前次算的一样。陈波恍然大悟，高兴地问，你就是吉首遇到的那个女孩呀，感谢你！陈波拒收女孩的算命钱，诚心诚意地说，要不是在吉首遇上你，我根本不会来凤凰，现在生意好感谢你都来不及，怎能收你的钱？这女孩姓吴，街上人都叫她吴妹子，本名吴桂花。桂花的家住在离县城大约七、八华里远的吴家山，小地名喊枇杷岭，那里交通闭塞，生活环境和居住条件很差。由于桂花居住的地方太贫穷，桂花平时只好和娘在家种菜来县城卖补贴家用。桂花爹娘与刘家关系不错，桂花娘经常乘卖菜机会给张阿姨送点菜，在店里坐一坐，喝一口水，玩一玩。一天下午，桂花卖完菜去张阿姨店里玩，张阿姨便乘机问桂花放人家了吗？要是没放人家，我给你介绍一个。正在给别人算命的陈波，听到张阿姨在给桂花介绍男朋友，心咚咚地狂跳起来，心想张阿姨给吴桂花介绍对象就是自己，就差张阿姨没点出人名来。他知道吴桂花也心知肚明。第二天桂花没来卖菜，第三天仍然没来，此时陈波心里急了，度日如年，觉得三天之内桂花肯定不会来，自己没什么值得她看好。个性好强的陈波心里想，桂花，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和我相比不就是有一双好眼睛，可我有一颗明亮的心，一颗强大的心！ 第四天，桂花仍然没来。这天下起了雨，一只鸟在雨中飞翔。雨水在街边大树上哗啦地响着，把凤凰所有的街道连成一片，听不到雨从这边飘来还是从那头飞来，无边无际，整个街道只有雨声的存在和那只鸟的存在，所有的楼房和门面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陈波眼里都是缥缈的、虚幻的，不复存在的。那只在雨中飞来飞去的鸟，在他听觉里飞得很高，飞得很慢，有意地在他地摊上空飞旋，展着翅膀，潇洒而有节奏地飞着。蓦然，那只鸟像一束光芒，像梦中的幻影，在陈波眼前落了下来。陈波看不见，只听得鸟儿落地扇翅的声音很近，不到咫尺。这鸟这样不怕人，难道它就是吴桂花，神鸟般地与陈波亲近？这是陈波的异想天开，耗子能吃到天鹅肉么？正当他彻底失望时，突然心头一震，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像那只鸟的展翅声。那天陈波的胆子如此之大，看不见谁站在跟前，主动果断地问，吴妹子，你终于来了！陈波的判断没有错，站在眼前的正是吴桂花。吴桂花先是哧哧地笑，然后问生意好么？他听到桂花的到来，嘴巴笑得合不拢了，逗着桂花，你不在身边，财神爷都溜走了！吴桂花对陈波有好感，只是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有些害羞，不好启齿。其实桂花天天想进城，想看到陈波。只因近几天家中爷爷病故没有进城卖菜，才让陈波胡思乱想了。张阿姨看到吴妹子与陈波说话，走出店门对陈波说，好几天不见吴妹子，今天就请吴妹子吃顿饭，什么事情都到饭桌上说。好呀好呀！陈波满腔热情地答应着。吴桂花明白张阿姨的意思，低下头对陈波说，我不是财神爷，是财神爷还卖菜？在我心中，你就是财神爷。你把我从吉首接到了凤凰，你要收留我这个流浪汉哟！ 陈波越说越有劲，像打开了洪水闸门滔滔不绝起来，说得吴桂花红了脸蛋。在张阿姨的撮合下，吴桂花与陈波一同走进了餐馆。在张阿姨的明说下，陈波与吴桂花的婚姻基本定了下来，最后就是征得爹娘同意。如果爹娘不同意，桂花承诺去做通爹娘工作，有消息就立刻告诉他。吴桂花又有好些天不进城卖菜了，难道她爹娘不同意，不好意思见我？陈波又是一阵胡思乱想，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桂花的到来。谁都未料到，桂花不来则罢，来了让他欣喜若狂，在地摊前跳了起来。这些天桂花不上街，为了给陈波一个惊喜，起早摸黑地纳了两双漂亮鞋垫。陈波从桂花手上接过鞋垫，做梦似地怀疑桂花把鞋垫送错，把鞋垫放在眼前摸了一遍又一遍，眼睛仿佛亮了一样，欣赏着鞋垫的一针一线及花卉图案。他有些不自信地问桂花，吴妹子，这是送给我的？桂花害羞地嗯了一声。他听得很清楚，感叹地说，如果自己眼睛看得见多好呀！ 过了几天，陈波觉得将鞋垫放在家里不踏实，带在身上让人笑话，于是干脆把它垫在鞋里，时时刻刻记着它、亲近它。从那天起，桂花一时半天不在他身边，好像六神无主了，没精打采。他的神情变化，往往被张阿姨看透，逗他说，陈波，你想吴妹子？陈波嘴上不好直接回答，点点头问，她娘会同意么？别担心，她娘会同意的。明天赶场，桂花和她娘一定会来，我把你和桂花的事挑明，你上门去一次就行了！第二天上午，集市上的人还没来多少，桂花和她娘早早来了。张阿姨把桂花娘叫到一边，将陈波与桂花的事情说开了。桂花娘知情而不吃惊，犹豫了一阵说，我没意见，只是家族和亲戚怎么看，怕指责我养的女儿嫁给一个瞎子，不要急嘛！桂花与她娘散场回家，张阿姨把桂花娘的想法告诉给了陈波。这天夜里，陈波躺在床上睡不着，摸着鞋垫，想着桂花，即将到手的幸福会不会飞跑？他心里没底，失去了自信。自己毕竟是瞎子，需要关心的瞎子。桂花娘所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好端端的女儿嫁给一个瞎子，谁都会有想法。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半个月过去了，仍然不见桂花娘的回信，更不见桂花的人影。陈波忍不住了，只好求张阿姨陪他去桂花家走一趟，于是买了猪肉、水果、两瓶酒和张阿姨一起去桂花家。当陈波和张阿姨好不容易来到桂花家时，却遭遇了桂花家里人和邻居的责骂，别说不收陈波的礼物，连屋门都没让进，任张阿姨三寸不烂之舌，皆被拒之门外。下午落了几颗小雨，直到黄昏明月升起时张阿姨与陈波还被拒绝在桂花家芭蕉树旁，四处虫鸣唧唧，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张阿姨仰望了一轮清白的月亮，低下头来去看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人的叶脉滚动。张阿姨没有看到桂花，然而，桂花穿着飘摆的裙子，站在屋后的墙角边，偷偷地看着陈波和张阿姨，心里还是疼爱着陈波。在这黑色的夜晚，他为了爱情而奔波沮丧，她想奔上前去，又怕家族长辈发现，只好躲在一边低声地抽泣…… 回来的路上，陈波特别生气，不停地数落着桂花家族邻居的不是。他们瞧不起我，我也瞧得起他们。如果不是喜欢桂花，我会去他们家吗，不会，绝对不会！好不容易下决心去她家求亲，连桂花本人都没见到，连她的声音也没听到。桂花，你是喜欢我的，不喜欢你会给我纳鞋垫？在苗家婚俗里，男女赶“边边场”对歌，以歌为媒，寻找心上人；不对歌，女孩看上谁，鞋垫就是定情物。吴桂花看上了陈波才纳鞋垫送给陈波，让陈波高兴了好些天，在他谈婚论嫁的季节里，他收获了吴桂花，内心激动不已，可被吴桂花的家族长辈给拒之门外，他怎么想也想不通。陈波闷闷不乐了。张阿姨的男人刘叔，听到吴妹子家族拒绝陈波的求婚，妻子还被骂了一顿，火气立刻上来了，决定替妻子讨个说法。今见桂花的娘来求自己办事，心里不舒服，没好气地说，我们有事求你时，你们理都不理，现在有事求我，我会答应给你办么，小陈这伢子哪点不好？桂花娘见刘大哥生气，只好讲好话，大哥，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她爹、哥嫂和亲戚不同意。刘叔说，女儿的婚事一般由自己娘来做主，如果娘同意了，他们敢怎样？桂花娘说，大哥，你大人不嫌小人过，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至于那件事，我回去和妹子商量一下，只要她自己愿意，这事我做主了！后来，桂花娘征得桂花本人同意和家人多次磨合，终于得到了大家的谅解。为避免夜长梦多，桂花她娘让陈波和桂花赶紧登记结婚。 半个月后，陈波给了吴家聘礼，两家没有为他们操办喜事，也没举行任何婚礼，没有多少祝福，没有披红挂彩的喜悦和鸣炮奏乐的喜庆。陈波和桂花只是领了结婚证，买了一些糖果，去沅陵老家毛垭村住了一晚，返回凤凰在街上租了一间房，买了两床新被子和简单的日用品，就这样在凤凰定居了，安家了。桂花一心一意地嫁给了陈波，同床的当夜，那情景，那声音，那放心大胆地呼吸、抚摸，至今难以忘怀。那天晚上，吴桂花问陈波，陈瞎子，你能给我幸福么？池没有回答。吴桂花又问，我为什么要爱上你？他仍然没有回答。空空的房间里，从窗外吹进来的风顿时凝结成了寂静。吴桂花把灯拉亮，双手摇着一动不动的陈波，埋怨生气地说，你的眼睛瞎了，你的耳朵聋了？如果你不回答我的话，我就离开你，让那本结婚证作废！看到吴桂花想走，他迅捷地爬起来，拉着吴桂花的手，结巴似地说我要给你幸福，我要永远地爱你，爱你到白头偕老，海枯石烂不变心！吴桂花听到他的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内心被软成熟柿子，泪水夺眶而出，再度躺入了他的怀里…… 直到现在，陈波对自己的婚事耿耿于怀，桂花一个正常人嫁给他本来就让他心生歉意，婚事又这样草率了事，觉得太对不起桂花了，由于那时各方条件有限，实在没办法。回想这桩婚事，陈波对桂花说，你是我心中的那只鸟，一直在心里飞翔。几十年来，你在我人生翻滚的云层中穿行，吃了不少苦头。当我遇到挫折时，你总是在耳边打气鼓劲，用预言家的文字说，风雨过后便是彩虹，挺过去什么都会好起来！桂花与陈波结婚后，一心一意地照顾着陈波。早上起来做好饭，等他吃完饭就牵着他去街上，然后回家做家务，中午做好饭菜给送去，晚上接他回家，热气腾腾的热饭热菜伺候等着他，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这样日复日的生活，很快过去了一年，觉得这般的生活太过于平淡，将来不会给桂花和她腹中的孩子过上好日子。他开始坐不住了，为了桂花的幸福，想学按摩的念头又涌上了心头。觉得这样的条件，如果想改变命运的话，去学按摩才是惟一的途径。哪里有按摩学校，要想获取这方面的信息，再一次地打开了那台小小收音机，通宵达旦地收听着。时而睡着，响起了鼾声，显得很沉重；时而醒来，摸摸桂花，桂花睡得那么轻盈优美。突然，在后半夜的一个时刻，他收到了一个多年来想收到和改变命运的大好消息，天籁之音似地向他宣告：四川成都按摩学校正在向全国招生！ 这是福音。一个从天而降的福音。陈波摇醒了桂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桂花爬起来，望着窗外的星空，微微地笑了，笑得不是那么灿烂，不是那么开心。早上起来，桂花问陈波你想去成都学按摩？陈波装着不听见，一边洗脸一边想着学习按摩的事。等他吃过早饭，拿着算命行头准备到街上摆摊时，桂花用身子挡在门口问，你想去成都学按摩么？陈波想清楚了回答说，对，我要去学按摩。在凤凰算命好好的，怎么喜欢到处跑？桂花不高兴了。我不想赚没良心的钱，不仅被别人瞧不起，连我自己都瞧不起！陈波说罢，推开桂花摸着出了门……。这天中午，陈波等着桂花送中饭，桂花没有来，只好在旁边面馆吃了一碗面。他知道桂花不让去那么远的地方去，也知道与桂花才结婚一年，刚生下女儿陈梅就要离开去远方，确实有点过不去，但这是他二十多年的期盼，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如果不去，理想就化为了泡影。从这天开始，陈波纠结而苦闷起来，不知怎么处理好家庭与学习的矛盾，怎么做通桂花的工作，使他措手无策！第二章/永远的太阳 上帝给我关了一扇门，一定会为我打开一扇窗。——陈波心语之三十四、不舍的小家 道是高尚的，尊贵的。人世间的每一个人就是道的产物。只要心中有道，就会悟道和得道。道是自然，自然是道，是宇宙的本原，是人心的自然，社会的自然，自然界的自然。任何一个人都会得到道的恩赐，都有一条生存之道。上帝给陈波关了一扇门，道会给他打开一扇窗，为他指点迷津，寻找到一条心灵之道，发展之道。俗话说，鱼在水中不知水，人在道中不知道。道在哪里，大而无外，小而无内，无所不在。在人类的生活中，道从未离开过，在人的心里和脚下。那天晚上，陈波从收音机听到四川成都有按摩学校面向全国招生，如春风拂过他的脸，如明月照着他的心，兴奋得一夜未眠，觉得这是道给他打开的一扇窗，他要珍惜这个机会去学习。但是，大女儿陈梅降生了，虽然给这个单调的家庭带来了快乐，可他要去成都学习，需要一大笔钱呀！钱从何处来，桂花自己在凤凰能撑得住么？怎么去化解这个矛盾，处理这个问题，在那年的春天里，山花盛开的时候，如果没有学习按摩这个计划，会带着儿女去桂花娘家去看外婆，爬上外婆家的屋背山上去扯笋子，去闻花香，去看美丽乡村的石头墙、竹篱笆，去喝甘甜的泉水，然而没有这个雅心，坚持要去成都学习按摩，学成回来在凤凰开按摩院，挣大钱，竖大屋，出人头地。想到刚生女儿不久，无法启齿向桂花表达去成都学习的决心。 一个春雨的夜晚，女儿陈梅在哇哇大哭的时候，陈波鼓足勇气向桂花要去成都学习按摩。好些天前，只说成都有按摩学校正在向全国招生，未下决心去学习的打算。今天郑重地提出来，桂花惊讶地阻止说，算命收入不高，每天的生活还是有保障，为什么要去学按摩？陈波说算命过日子没问题，但没有前途。命运的好坏全在于努力奋斗，不拼搏哪来好命运？我赚的这些钱，实话告诉你我心里很痛，不踏实。如果我学成回来，自己开按摩院，既可为患者治病，又可挣钱过日子，心里多舒坦！你一个瞎子看不见，别说挣大钱，被人骗了哭不出泪。陈波肯定地说，收音机里播出的消息不会有假，绝对不会受骗。桂花见他决心要去，禁不住好奇地问，学习多长时间？两年，发大专文凭及按摩师证！多少学费呢？一年两千元。这么多钱你交得起吗，不吃饭啦！我一边算命挣学费，一边读书。梅梅还没满月。你走了，我们怎么过日子？陈波心里不舍地说，肯定是丢不下你们，这可是我一辈子梦寐以求的梦想，盼了好多年呀！至于你俩娘儿的生活，目前还有三千元钱全部留给你们，让你们先用着，然后我走路去成都，在路上算命筹学费，往后一边算命一边学习，尽量每月给你和梅梅寄生活费回来。你走路去成都，那是几千里路呀，你要走到何年何月？我晓得，反正要挣学费，不走路哪能挣到学费？你决定不更改了？嗯，我一定要去，不然死不瞑目！桂花不答应，陈波比长比短地给她讲道理，软缠硬磨了两天两夜，桂花只好不得不商量今后的事情，最后决定桂花和孩子在陈波学习期间回娘家去住。刚好桂花她娘来凤凰城里照料桂花坐月子，桂花她娘听了不赞同，觉得女儿嫁出来再回娘家就不妥。如果他给不起生活费，包袱扔给娘家不管怎么办？陈波不管这些，铁了心要去学习，一边求岳母一边大谈学成归来的好处，承诺将来发达了决不会忘记岳母的大恩大德，不会忘记桂花娘家人。在桂花向娘求情之下，娘只好无奈地应允了。 报名日期只有两个月，陈波算了算时间。六月中旬出发，九月上旬开始上课，正好两个多月。从凤凰出发到麻阳到怀化，去芷江、新晃，上贵州、重庆，去成都，一天三十多里，十天三百多里，一个月九百多里，算算停停，到达成都至少要走三个多月…… 陈波离家这天，正是初夏时节。夜里落了雨，土地湿热，早晨天已放晴。村里的人们大多穿上了夏装，山上田野，一片碧绿，神清气爽。鸟儿欢快地叫着，如摇银铃一样。村里在一阵熙熙攘攘中醒来，有的进城赶集，有的上山劳作，放牛羊的小孩嘻嘻哈哈地笑着，可是陈波这个家萦绕在依依不会的氛围里。妻子吴桂花感到空气凝重、闷热，满眼青山，沉沉无声，想着他明天要远行，整个上午没有开笑脸，心事重重地为他准备着远行的东西，一把二胡、一张小凳、一个挎包、两套换洗的衣服，牵挂着他路途吃什么，晚上睡哪里。陈波虽然说过，走到哪里睡到哪里，凭着算命的本事，会找到吃饭和夜宿的钱，要她放心。为了攒足学费会去找酒家夜宿么，他不会，绝对不会，一定会睡在火车桥下、人家的屋檐下、路边的畜圈旁。桂花想今晚做做他的工作，劝他不要怜惜，挣来的钱该花就花，保护生命最重要。自己把女儿养好，不要牵挂。学成归来，保证女儿会甜甜地叫爹，撒娇地扑在爹的怀里，亲热地吻着爹的脸，用稚嫩的童音问爹您为什么看不见光亮，看不见我和娘，看不见外公外婆? 中午时刻，浓云翻卷，色如泼墨。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雷鸣，为即将袭来的山雨敲响了鼓点。空气沉滞，满目山色变得忧戚而昏暗。忽然，山风飒然拂面，潺潺的溪水声、山雨声，摇动着树木枝条的声音，在桂花娘家的山谷骤然而起，弥漫着天地。山峰与风雨激战，杀声震耳，释放着大自然雄奇的威力。对面山坳那棵古老的柏树上，一只大鸟兀立枝头，放开歌喉频频鸣叫。团团乌云在吴桂花的头上黑黑地遮蔽着，风萧萧地震撼着山壑。黄豆大的雨点，密密匝匝地落在低矮的木屋瓦楞上。桂花看到陈波从县城摆摊回来，在那棵柏树下躲雨，戴上斗笠，心疼地大喊着，陈瞎子——，你不要动，我给你送雨伞来! 吴桂花十分心疼他，与他结婚一年多来，她细致入微的关怀他。在凤凰县城租住的日子，每天早上出门摆摊前，她给他做早餐下面条，碗底总是压着一个荷包鸡蛋，加上蔬菜和酸辣子，放上味精和酱油，色彩好看，吃起来鲜香。中午和晚上吃白米饭，炒上两个可口菜，把他的脸色吃得油光水滑，白里透红，时时刻刻都保有旺盛的精力，有饱满的劲头。有了女儿，家庭温馨，每天听到女儿的哭声，虽有些吵闹，听来心里很舒服。桂花认为他这下会安定下来，安逸地过上好日子，不料丢下妻子女儿要去远方学习，时间长达两年。在两年的时光里，新婚的妻子见不到自己男人，新生的女儿见不到自己的爹。见面不见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不会变心。两年里，在大城市生活，结识全国各地的同学，同学中有乡村的，也有城市的，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吴桂花可怕的是女同学。这些女同学虽是盲人，也有面容长得好的，更有说话温柔的，听起来甜蜜的。他看不到长相，但能从女方的谈话中，体会出女方脸蛋漂不漂亮，举止大不大方。自己没有文化，相貌一般，因为在他面前说了几句温柔话，得到了他的猛烈追求，赞扬自己心灵美。如果发生这样的事，自己该将走向何方？明天他离家而去，未满月的女儿谁能养大。没有文化的我，只会在娘家种菜卖，赚些零花钱，没有本事让女儿幸福快乐…… 想到这里，桂花决定今天夜里抓住暴雨这个借口，阻止他不要去成都，就在凤凰城里找钱生活。凤凰是一座美丽的城，有一条沱江流过城中。这座城市民族特色浓郁，清一色的灰砖瓦房，清一色的吊脚楼，清一色的石板街，清一色的跳岩。古时候沱江怪石林立，不能通船，是晚清一个叫着陈宝箴的人来凤凰做道台开发的。经过缜密的勘测和组织，在短短的七个月内完成了这个艰巨工程。使沱江顺畅，沿流百余里，梗阻顿开，舟楫直达城下，结束了凤凰长期交通闭塞的历史。由于官费不够，陈道台从他娘手上要来万两白银作为添补，凿通了沱江，才有后来的繁荣。当时居民只有五千，乾嘉苗民起义朝廷驻军九千。天开图画，人出凤凰。凤凰人杰地灵，这片旖旎的山水和文化润育出一班武将和一群显赫文人，他们的事迹为世人津津乐道，他们的风采为世人无限景仰。 陈波在凤凰那年，听到大作家沈从文回乡省亲的故事，同时也听到画家黄永玉建沙湾万名塔的故事。黄永玉画了一幅国画《罗汉图》，并题词：饮水当知掘井难，我欠乡亲画三千；涅槃凤鸟栖高树，只在沙湾浅水边。送给凤凰县人民政府拍卖，所得画款用于修建万名塔。此画为黄永玉精品，结果流失。在黄永玉的带动下，凤凰万余名乡亲纷纷捐款，修复万名塔，重新开放。陈波深知凤凰大有前途，自己在凤凰算命能生存下去，这是一种使人瞧不起的职业，赚取一些无良心的钱，心里忐忑不安，再三思考还是决心去成都学习按摩，多学一技之长，为残疾人服务。吴桂花接到陈波回家不久，风停了，雨住了，阳光从松林中喷射出来。陈波知道这是山雨，一阵雨水一阵阳光。他所穿的白色衬衣被雨水打湿，吴桂花给他换了衣，擦了头，准备给他做饭时，躺在床上的女儿醒了，哇哇地哭着。陈波摸进房去，把女儿抱出了房。桂花叮咛抱紧抱好，他一个劲儿地亲着女儿，哄着女儿梅梅，明天爹要出远门了，两年在外地不能回来，你要听娘的话，像雪梅一样坚强！ 桂花想到陈波肚子饿了，急忙地点火，烧水下面条，看到他如此地喜爱女儿梅梅，问你怎么舍得梅梅?陈波说，是道要他徒步千里去成都求学。这不是我个人想去，是人生大道做出的抉择。什么道不道，我听不懂，反正我俩娘儿不让走，如果走了，我会六神不定，没有了魂魄!这是我的理想与追求。如果我不去学按摩，学过硬的技术，安于眼前的现状，算算命，挣点生活费，无脸去见乡亲父老。用着那些没良心的钱，心里不舒服。桂花，明天是个好日子，你还是让我走吧!斜阳照进了屋，照在女儿梅梅的脸上，红彤彤的，乌亮的眼睛望着陈波，是父女连心还是她听懂了爹娘刚才说的话，动情地淌出了泪，顺着面颊往下流，流入了颈项，流入了衣内。可她没有哭，一双粉嫩的双手在爹眼前晃来晃去，想摸摸爹的脸，始终没有摸着。小嘴冒着泡泡，像口水又像娘刚喂的奶。陈波闻了闻，是浓浓的奶香。他问桂花你刚才给梅梅喂了奶? 嗯，刚刚喂的。她吃不完，浪费了许多，糊得我衣服粘粑粑的。桂花一边说一边从灶屋端着面条出来。这是当地村里扯的宽面条，整整齐齐地躺在碗里，在汤汁的浸泡下，十分的光亮。红红的油辣子及青青的丝葱，令陈波食欲油然而生。他将面片搅和均匀，每一面片渗透着香味，用不上几口就把面片全吞进了肚里。 陈波吃出了汗水，桂花洗好了碗，他俩坐在门口歇凉。这时候，听陈波明天要走，梅梅的外婆来了，桂花要梅梅叫外婆。外婆说，梅梅会叫外婆了，她爹就可放心地去。眼下还未满月，不会叫爹娘，陈波你舍得走么?不舍得也要去呀!不去学本事，今后怎么让她幸福?这天晚上，桂花为陈波杀了一只鸡，炖了汤。梅梅外婆吃晚饭走了，面对陈波坚持要走，桂花与他僵了起来。天黑了，月亮升上了树梢头。碧霞淡淡，白云团团。靠近月亮的银光迸射，稍远的轻柔如棉。无数的星星点缀着夜空，微茫的月色映在芭蕉树上，李树上的果儿与浓厚的枝叶，紧紧地锁着月光，黑黝黝地连成一片。独有树尖的李子直指月亮，闪着光芒。桂花记得，树尖的这几枝李子比树中成熟得早些，有点黄，只有酸味，尚未上糖。桂花说，梅梅她爹，你能否等李子熟了再走，走时带李子路上吃。陈波在月光下摇着头，桂花看得很清楚。她问你真要走?要走，否则时间来不及了。上千公里的路程，怎么走得到吗?到了学校，人没了，读什么书!我看不如在凤凰算三个月的命，赚到学费和车费再走。到怀化坐火车一天一晚就到成都，何必走三个多月的路? 陈波担心在凤凰找不到那么多钱，为慎重起见，一边走路一边算命，路费钱就省出来了。若果学费不够，在学校附近算命再凑，这是没有风险的计划。桂花想起也是，不点头也不说同意。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一个留住他的办法。她说你硬要走，我给你挤一碗梅梅吃的奶。你敢喝了就走，我不留你；如果你不敢喝，你就不要走，安心在家，陪着梅梅健康成长!陈波听罢，大吃一惊。每个人从小都喝过娘的奶，作为一个男人，哪去喝妻子的奶?他使劲地摇着头说，打死我也不喝!桂花嘻嘻地笑着，我知道你不敢喝。如果喝了，你就会记起那奶香的味道，记住凤凰还有一个妻子叫吴桂花，一个女儿叫陈梅! 夜深了，凉风来了。陈波沉默不语，头发被风吹动着。桂花进了灶屋，从餐柜取出一个干净的蓝花瓷碗，搂开胸衣，偷偷地往碗里挤着梅梅吃不完的奶。不一会儿，碗里挤满了奶，足有半斤多，从灶屋端出来，递到陈波眼前。陈波不知道是桂花的奶，不相信桂花真要挤奶给他喝。听说女人的奶有香味，他觉得没有奶香，闻到的是一股腥味，想起有些粘糊，颇有呕吐的感觉。桂花催着他喝，复述刚才说的话，你喝你走，不喝留下!听桂花说这话，好像很坚强很强势，平时她内心很脆弱，泪花在眼角边闪着光。如果陈波眼睛不瞎，看到桂花撕心裂肺的泪水，就是一个铁石肠也会被感动软化，可他看不见，无法体会到一个女人的内心。他端着那碗奶水迟迟不喝，桂花看他无动于衷，饱含着泪水，打着哭腔说，你赶快喝吧，明天就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一辈子不想看到你! 陈波听到桂花哭了，劝她不要哭，不是去上刀山下火海，死无葬身之地，我是去学习按摩，回来开按摩院，赚大钱，养活你们，让全家过上好生活!桂花见他执意去学习，催着快喝吧，喝吧!在桂花尚未说完，陈波一鼓作气把那碗奶水喝了，喝完时连呛了几声。这时哇地一声，桂花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哭得没法停下来，把躺在床上的女儿梅梅吵醒了，跟着哇哇地哭起来。母女俩哭成一团，桂花抱着梅梅长哭着，去吧，去吧，今晚就去。你去了，我就把梅梅送走!桂花说完，搂开胸衣，把乳头塞进了梅梅小嘴，不停地哄着，宝宝，你听话，不要哭，没有你这个瞎子爹，娘带你活下去!她一边哄女儿，一边朝房里走去。梅梅被桂花哄得没有了哭声，陈波不知怎么办，坐在门外一动不动，静静地想着什么?桂花不要陈波走，醒来不见陈波上床睡觉，悄悄地起床去寻。见他睡在椅子上，便拉他去房里睡，明天你去吧，我不阻拦你，今晚好好睡一觉!陈波说，你要高兴我才去，你不高兴，我去也不安心，也不会学到什么东西! 我高兴，你去吧! 天未亮，桂花早早地起床了，忙于给他收拾行李，给他煮了六个鸡蛋，象征着六六大顺。没有起床的陈波被一阵鸟声吵醒，望着窗外的朝霞，亲了亲女儿，对梅梅说，爹要远行了，你要听娘的话!然后，他把放在抽屉里的三千元钱取出来，自己留下一百元钱在身上，剩余的钱全交给了桂花。桂花知道家底只有三千元钱,交给她二千九百元,他身上只有一百元,路上用什么?桂花想再给他九百元，陈波怎么也不接收，挎上黄布袋，带着小凳子，背上二胡和他那根用过多年的棍子，匆匆地上路了。桂花摇醒了女儿梅梅，抱着梅梅送陈波上大路，一边送一边对女儿说，梅梅，你爹走了，要你爹路上小心，祝爹爹一路顺风!桂花对梅梅说，其实是说给陈波听，说得陈波停下步来，吻了桂花和女儿，然后转身走了。 桂花哭了，陈波也哭了。桂花忍下眼泪，为了让他放心去学习，把眼泪吞进了肚里。陈波调好自己情绪，强装着笑脸，朝桂花挥着手，劝着桂花，你要坚强，挺过去一切都会好的！桂花点了头，哭泣地说，你走吧，路上小心，走不动了就回家，我在家里等着你——！陈波听到了，流了泪，流进了不分昼夜的梦里去。陈波记住了桂花亲切的话语，在他的心里梦里，家是他的港湾，桂花是他最温馨的人。陈波就是这样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离开了相依为命的爱妻吴桂花，离开了可爱的小棉袄梅梅…… 未完待续...... （作者：夏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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