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心灯——盲人陈波传;夏长阳/著
第二章/永远的太阳
赚没良心的算命钱,不仅被别人瞧不起,连我自己都瞧不起!
—— 陈波心语之二
九、内心的焦虑
太阳照着沅水河上,波光闪入陈波心房。滔滔沅水,九洞十八滩,滩滩都是鬼门关。寡妇链的故事,他听过一遍又一遍,知道寡妇为了纤夫的生命,用一生的积蓄打造了一条铁链,拴挂在青浪滩边。陈波用心记住这个流传千古的故事,从小得到了启迪。他用一颗安静的心,去听鸟儿羽毛飘落,去听自己呼吸心跳。一切用心去听,用心去做,总会有一条生存之道等待他去走、去爬涉。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要把眼睛长久地对着天空,眼睛也会放出一些光芒,心会平和而开朗,坚信自己会有一颗太阳般的心,走到哪里照耀到哪里。为不成家里包袱,不忘初心,养活自己,他不停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路。后来出于无奈,违背自己意愿去学盲人谋生的老路:算命。从此,他一把二胡、一个挎包、一张小凳和一曲悲凉凄切的《二泉映月》,伴着他走南闯北,饱尝了人间冷暖和世态炎凉。虽然人同命不同,但都八九不离十。有痛苦欢乐,悲欢离合,只要大致算出一点,被算的人都会认同,都会付出算命费,何况还有很多想算命的人。中国没有信仰,信佛者少,相信命运的多,这是盲人讨吃的好手艺。陈波算命练出了好口才,一个人有好口才都能讨到饭吃,尤其是今天这个时代,口才作为一个用人的标准。一次偶然的机会,陈波在沅陵县城给一位老人算命,算准了老人的死期而名声大震。后来他移师吉首,转入凤凰,不仅算命收入丰厚,还收获了意想不到的爱情。他感谢这个爱情,感谢这个爱情中的一个人——妻子吴桂花。
陈波学算命,起源于县民政局领导的一句话。一九八O年冬天,十六岁的陈波很幸运地参加了沅陵县盲聋哑协会代表大会。在这之前,三岁那年爹娘带他到过县城治眼睛,闻到过城市的气息,这是他第二次上县城。当他和本镇盲人代表在镇干部的带领下,来到了县委招待所报到,心里很是激动了一阵,很是新奇了一番。那时的招待所很简朴,地板是一般的木板,上了一层绿漆,发出光亮,他看不见,闻到的不是城市味道,而是刺鼻的漆味。镇干部把陈波安排好就出去忙事去了,他把门关紧,呆在房间这里摸摸,那里捏捏,爱不释手地摸着那光滑的地板,非常羡慕地对同伴说,只要努力我们也能住上这房子。同伴说,别做梦了,我们能在这样的房子住上两天就算幸运了。陈波说,那也不一定。同伴叹了口气说,还说不一定,我们这辈子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哪有能耐修房子!陈波乐观地笑着说,怎么修不起,等赚了钱修嘛!同伴调侃说,我这辈子只能想想,你去修吧!陈波回答说,我去修,一定要修一栋好房子!同伴苦笑一声,不再与陈波说话了。如果说开会之前陈波说这话是无意,那么开完会后,他就不再认为这个想法是无稽之谈。因为在会上一位领导说,如今有些城市开始办按摩学校了,将来盲人不仅可以学文化,还可以学按摩,当按摩医生,开按摩院……。
就是这么一句话,给陈波的未来带来了无限希望。回家的一段时间,陈波几乎逢人就说,城里有按摩学校了,将来盲人不仅可以学文化,而且可以学按摩拿工资,可以开按摩院!村里人见陈波总是津津乐道地谈论这个话题,于是故意激他,那你怎么不去按摩学校学习,闲在家里靠爹娘供养。陈波不好意思地说,只是听他们那样讲,到底学校在哪里我也搞不清。别人笑着说,不晓得学校在哪里,问一下讲这话的人不就晓得了。陈波听了众人的话,懊悔不已,是呀,自己当时怎么不问那位领导?他搔挠着脑袋,跺着脚,还说自己聪明,其实就是一个傻子。他感到刚才大家说的话,是对自己的嘲笑,恨自己把话说早了,漏嘴了,应该等弄清去了按摩学校再说,看他们还笑么?到时学成开了按摩院,看他们还笑什么!有人讽刺说,陈波你再怎么异想天开,将来只能和毛狗一样的下场!陈波气坏了,怒不可遏地说,毛狗是毛狗,我是我,我还年轻,别瞧不起一个盲人!陈波摸回家,奶奶看他不高兴,问与谁吵架?陈波没支声,想到自己在十六年的生命中,看不到前途与曙光,总是如烟如尘,如幻如梦,总是在黑暗中隐没,很多美好的东西总是破碎和分解,逃进黑暗。因自己未做成一件事,总让人瞧不起,不放在眼里,什么恶毒的话在自己面前都 可以说,他们根本就不把他当作一个正常人对待。想到这里,陈波问奶奶我还能活下去?奶奶听到如此的问话,显然今天波娃遇到了什么,遭到了伤害,奶奶说,波娃,你别说傻话,怎么不能活下去呢?陈波又问奶奶,我是毛狗吗?谁把你说成是毛狗,奶奶去找他们!毛狗是邻村一位盲人的绰号,已经老了,一辈子靠生产队救济,生活过得很苦。生产队有人把他看作是毛狗,心里不舒服。如果做成这样的人,不如趁早死去。陈波听奶奶要去找鄙视他的人,久久不语,不告诉是谁。奶奶问,波娃,告诉我是谁?他把眼睛投到深阔的蓝天,表达的是一种仰望和向往,然后他把眼睛降下来,不怪别人,只怪自己眼睛瞎。奶奶,我不会堕落,我会努力!陈波说完这句宣誓般的话,一缕阳光挥洒下来,落在低矮的屋顶上,一片新绿的树叶上。一群小鸟从他头上飞过,听到了飞翔的声音。如果能变成一只小鸟多好,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一天早上,陈波不告诉奶奶,拄着木棍悄悄地离家出走,去县城问个明白。如果打听到有按摩学校,他就是砍柴、卖菜,求人借钱也要去学习。陈波在山间小路上摸索着前行,走得很急。毛垭村离乘船的河码头有六、七里地,必须赶到上午八点这班船。在行走的路上,心里充满着憧憬,这次肯定会问到消息,如果能去按摩学校读书,凭着自己的努力肯定会学到真本事。学成出来,不说自己开按摩院,就在哪家按摩院工作也是一件体面事。等挣了大钱,在县城修一栋房子,把奶奶、爹娘和弟妹接到城里去,过上好日子。陈波风风火火地赶到渡口,一问时间,离开船时间还早。他买了票,上了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几次催船主开船,惹得船主不高兴,不到时间,你这瞎子这么急,哪里有钱等你去捡?开船了,陈波终于舒了口气。由于是枯水季节,船开得慢,让他心急如焚。坐船上县城,本可看风景,他看不见只能听风景,听船上人说风景。船在慢慢上行,水流平缓,船尾翻出的波痕不断扩大,退下时岸边显现出一道道水淹的痕迹。青翠的群山连绵不绝,徐徐地向后退去,临水的村寨渐渐增多,吊脚楼上挂晒着各种颜色衣服。木屋门前空地上立着几棵树,青枝绿叶间缀满了红灿灿的花朵,大家以为是石榴花,然而一想,初秋是石榴裂嘴欢笑的日子,哪来石榴花?迎面是一个山头,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从水边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人家。这个山头随山势高低竖着很多房屋,有老木屋,灰色瓦房。从屋里传来孩子哇哇的哭声,还有砍削木柴的响声。刀子有些钝,声音极其沉闷,与从土中发出来的嗡嗡声一样。船在行驶,鸟在飞翔,大家依然看山看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仔细想来不是山不是水,是山水的灵魂在激励大家往前眺望,企图有新奇的事物发生。天空有些透明,河里闪着银光,看久了,恍惚间,以为船并不是行于水中,而是一股流动的浓雾和立体的气流,朝着前方无尽地伸展,弥漫在整个山水之间。
水拐过一个弯,进入一条长潭。水清潭寂,石头重叠,如砌就的城墙,然而不高,离水约三、四米,上面丛生碧树,藤萝细叶,可爱极了。偶见数只白鹤,轻舒双翅,贴水掠过,几对张开的白色翅膀,在船的后面成为远去的白点,融入碧水青山间,没有发出任何叫声。河两边的树木不同,颜色也不相同。树木清晰可见,两岸房屋的倒影都很淡,淡得与水无法分清,只是挨近天空才稍显浓郁,混染出一个柔蔓长线。几个小时的船行,想来长了点,大家无聊地谈论过去的故事。过去在这条河上行走有货船有客船,也有渔船。从沅陵往上去的有永顺、古丈、泸溪、辰溪、麻阳、铜仁、洪江、云南,往下去的有桃源、常德、武汉、南京、上海。各地船只名字也非常独特,有麻雀尾、雄鱼头、苗划子、平脑壳、炭脑壳;行船的人有辰州的、麻阳的、铜仁的、保靖的、桃源的、溆浦的、黑山的。船帮上上下下,赋予了他们浪漫的气质和游侠精神。他们每天清晨在一阵吆喝中将船排启动,在晨雾中顺沅水而下,逆沅水而上,开始一天紧张而繁忙的水上生活。有的吼着沅水号子,有的唱着山歌,开怀大笑,扯开裤子往河里拉尿。屋影、晨曦、夕阳、晚霞、雾霭、月光,洋洋洒洒地涂抹在河上,两岸延绵不尽的青山、翠竹、吊脚楼在河里舞蹈般地映现。
沅水河上的故事很多,大家说不尽,陈波听不完。他枕着船舷,听着沅水从船下流过的细碎声音,心里想船怎么这样慢,船呀船,你快一点好吗?那时从清浪坐船到县城要四个多小时,现在只要两个小时。船到县城已是下午一点多,正是中午休息时间,他不吃中饭,坐在县民政局门口等着民政局领导下午上班。下午两点多,工作人员陆续地来了,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他站起来,摸进了一间办公室,逢人就问谁是领导谁是局长。工作人员问有什么事?他说上次开会领导介绍说有按摩学校,我想打听这家学校在哪里?你听错了吧,哪里有按摩学校?他走了一个办公室,又走进另一个办公室,所有的答复都说没有按摩学校。他不甘心,又走进第三间办公室,回答仍然是没有按摩学校。在第三间办公室里,他坐定不动,发脾气地说,明明是你们领导说的话,现在又不承认了。你们能够给我打听哪里有按摩学校,我就去那里读书,学习按摩,找到自己的一条生存之路!
第二章/永远的太阳
十、县城的奇遇
陈波灰心丧气地走出了民政局,盲目地在县城胡乱地游荡着,不知天黑还是黄昏,从闻到的菜香佳肴的味道里,他知道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这时候,他听到了雷声,由远而近,风尘飞扬,树叶被风刮得哗啦啦地响。可他没听到风雨欲来时人们奔跑回家的吵嚷,也没听到大人在阳台或门口召唤贪玩孩子回家的呼喊。路人看到他是瞎子,告诉大雨来了,快到屋檐下去躲雨。他刚摸到一幢屋檐下,大雨飘洒下来,敲打着街上的一切。城里雨声与乡村的雨声不同,显得有些单调沉闷,如同落进了无人的原野。街上没有人来,雨后也没有。他知道这是第一场秋雨,在县城被他遇上。风停雨住好一阵,他才听到街上有人走动,循声上去问,哪里有便宜的旅馆,有人指着远处告诉他,前面不远有旅馆,往前走左拐一百米就到。陈波走走摸摸怎么也找不到,天快黑了,四周归于寂静,他的肚子饿得咕噜地叫,不想掏钱去吃东西,因为他袋中的钱只够明天回家的船费。他决定不住旅馆,赶到船码头去。后来饿得不行了,花了两角五分钱吃了一碗米面,然后在码头边摸着走着。落日的余辉涂染着河水,河面渐渐地灿烂,雾霭渐渐地漂浮。此时,不知从哪儿飞来几只喜鹊,在昏暗的黄昏里雪白而闪亮,在他身边盘旋,一圈一圈地飞着,喳喳地叫着。陈波听到这声音知道是喜鹊,乡下有一种说法是喜鹊叫喳喳,客人来到家。这不是家,一个独自流浪在外的盲人,还有什么客人与自己相遇?他自言自语地念着,喜鹊喳喳叫,喜事快来到!陈波刚念完,一个人走上前来向他打招呼,一个瞎子在河边走,不怕掉进河里淹死。快上来,跟我到一个地方去!这让他惊喜又让他生疑。一个陌生人带他去一个地方干什么,难道有企图,抢他的钱?自己是瞎子,身无分文,抢什么?于是壮着胆子跟他走,与他无怨无仇,不可能杀害一个瞎子!那人领着陈波来到了住处,先让他吃了饭。饭后他才知道那人姓王,四十多岁,在县城看相算命,想收他为徒,问他愿意么?陈波以为是幻想,或是听觉出问题,迟迟不回答。那人接着说,盲人算命看相,大家相信。你跟我学,不出三个月就会。我看你长得肥头大耳,一副福相,今后会过好日子。不过三十岁前你命运不济,三十岁后就会好,顺心顺意,做什么都成。我看好你,愿意当你的师傅,到时你有了好日子,请别忘记师傅!
陈波万万没想到在码头听到喜鹊叫声,遇上一个好人,拿着灯笼去找都找不到算命师傅,真是奇遇。忽然,他闻到了茉莉花香,激动地说,我答应——!就这么一句话,把他俩的距离拉近了。但是他心里还不踏实,谁相信他会算命?今晚还得防他一手,为防偷抢身上回家的船票钱,闭着眼睛不睡,把装着钱的衣服放在胸膛,紧紧地拽着不松手,而茉莉花香从窗外飞来,香得他睡不了觉。也许这是一个永生永世的际遇,一个美好的开端。一夜过去,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师傅为他准备了早餐。吃完早餐,师傅带他去街上算命。一块写有算命的红布,摊在地上半天了,没有人前来询问,算出自己的美好前程。青年人不相信命运,从他们眼前走过,看都不看一眼,不看看一个年轻盲人站在王姓算命师傅身边。不知是陈波的腿站累了或是尿急想离开,问师傅怎么没人来算命?师傅没有回答,从挎包取出一条毛巾,往自己脸上擦着,擦完又塞进挎包。一阵热风从那头吹来,夹杂着花香,他闻到了,只有一瞬间,立刻被人的汗味所淹没,尤其是师傅那条毛巾,散发出一种死鱼的臭味,难闻难受。他想离师傅远点,往左边挪了几步。师傅见此情形问他,你不靠近我,你怎么能学会算命?陈波害怕师傅那种难闻的味道,不好开口,只好移回去靠近他。师傅卖命地叫着:算命吧,算不准不要钱,算准了高抬贵手,帮帮这个流浪的盲孩——!两个老年人走拢来,当靠近准备蹲下算命时,马上又走开了。大伯大叔,怎么不算了?师傅起身去拉,但那两个老年人挣脱溜了。
一天过去了,没有算到一个人的命,也就没有找到一分钱。师徒俩回到了小屋,陈波要师傅把挎包打开,取出那条毛巾,拿到卫生间用肥皂洗了一遍又一遍,师傅问给我洗毛巾做什么?陈波没有说出原因。毛巾洗了,屋里还有一股浓浓的汗臭味,格外呛人。他催师傅去洗澡,师傅洗了,还洗不走那种味道。这味道出自哪里,想来想去,找不到味道的源头。一连两天还没去掉,仍然没人来算命,师傅找不出门道,吃了几天的老本。看他是一副好相,天庭饱满,福禄在身边,财运会好。不料带他上街算命,什么人都不来,好多天两手空空,看来这个徒弟还不到行运之时,不会带来财路。如此下去,不但养不了他,自己也活不成,怎么办?一天晚上,王师傅对陈波说,我爹是个盲人,八十多岁,身体不好,明天我回家一趟,看看他老人家。你先回家去,半月后来县城找我。我算命是爹教会的,算得准,不愁钱用。原来生意好,这些天来了什么妖魔鬼怪,人都不上门。陈波听完,知道他是常德桃源人,也把父亲当爹叫,把母亲当娘喊,与沅陵人说话腔调差不多,听来很亲切。陈波对他说,师傅,没有妖魔鬼怪,不是没人来算命,只怪您身上有一股味道。我以为是您的汗巾所引起,回家给您洗了,你又洗了澡,打了不少药皂,还是去不了。那天我听到有人蹲下来算命,马上又走了,你去拉都拉不回来,我闻着都难受。
师傅左闻闻右嗅嗅,自己没有闻出怪味来,问陈波是什么味道,是臭味还是汗味。陈波说不出,只觉得好难闻,闻久了会呕吐。突然,师傅想起了什么,对他说,我爹是一个盲人,不仅会算命,还懂阴阳八卦和巫术,会避邪、封臭、赶尸。一个人在家,出门时曾告诉他,若果你身上出现了一股怪味,我就不在人世了,你就得回来把我葬下土去。我身上真有怪味?他急切地问着陈波,陈波点了点头。完啦,完啦,我爹走了……。师傅好像被空气所阻碍,语气低调和轻喘,细碎而沉重,然后传给陈波的是哭泣声。陈波劝着师傅,别哭,明天回去也许没死,不一定那么准确。师傅说,爹算命比我算得准,能算出人去世的时间和地点,时间精确到日时,在我们老家那一带非常有名。夏天家里死人,摆上十天半月,尸体不腐不臭……。师傅说着说着,哭得更大了。陈波不会说多话,只会说不哭不哭。师傅停下哭泣,对陈波说,你跟我学算命,还要学会说话。嘴是两扇皮,边说边移。长能说圆,圆能说扁,扁能说歪,能说会道,就有一碗饭吃。想到能自食其力,有一碗饭吃,陈波开心地笑了。师傅心情沉重,他要师傅早睡,告诉师傅明早六点钟坐船回家去,半个月后来县城等您,给您买酒,拜您为师!次日清晨,陈波坐船回家了,将遇见算命师傅的事告诉给了爹娘。他娘骂他离家出走也不说一声,弄得我们到处找你,村里的每一道山沟每一条山梁全找遍,不见你的影子,奶奶眼睛哭肿了。陈波说,我在家丢人现眼,不如出去混碗饭吃。如今我找到了,半月后去县城拜师傅。娘,我要准备一块肉和一瓶酒的钱,上山砍半月的柴火卖。行行,算你命好,找到一个好心人!半月时间很快过去,陈波再次坐船去县城,找到了那个小屋,却没看到师傅,等了两天仍不见师傅,心灰意冷地摸进一个小酒馆,把那块肉换成两盘菜,打开带来的八加一酒,在酒馆喝了起来。有人跟他搭讪,瞎子,你别喝了,喝醉了谁扶你?
这是一家有特色的房子。房子里生长着一棵脖子树,陈波的饭桌就在树旁边上,坐下后问,老板屋里怎么长着一棵树?老板忙没时间回答,他立刻联想山里春天树木的生长,绿色的肉虫凭着细小的枝叶从树上垂挂下来,在他眼前悠荡,或者掉在蓬松的头上。他用手往四周捞了捞,没有发现蜘蛛网及树枝才安心坐定。但他不知道这棵槐树已经死亡,伸出屋外的树冠原很茂盛,叶子很密,后来被油烟给呛死了,只剩下屋内那尊光着头儿的树墩。陈波靠着树墩喝酒,一边喝一边想,到手的鸭子飞走了,认定自己是一个苦命人,让人挖苦嘲讽的人。见不着师傅,怎么回家对爹娘说?迷迷糊糊时,他想到了回家的船,想到了翘起的船头,想起了船头下的沅水河,它收留走投无路的人么? 酒馆的客人走了一个又一个,不知走了多少人,陈波还在喝,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沅水河。天色早已黑尽,由于电压不稳,灯光忽昏忽亮,他看不到,不知道这是早晨还是中午,是黄昏还是夜里。老板问他,瞎子,你是哪里人?我是清浪滩毛垭村人。今晚到哪里去睡?他回答老板到船码头去睡。那里有亲戚?没有。那里有船有沅水河呀!船不是你的家,河不是你的床,睡什么?
陈波不说话了,在摸他探路的棍子。老板厨房清洁碗筷时,他走了,走进了沉重的夜色。等老板走出厨房,不见了他的踪影。老板忽然想起他说的船和沅水。不好,话有自尽的含意,小小年纪就想死?老板追至河码头,拿着电筒四处寻找,没见到瞎子。其实陈波未到河码头,双腿软下醉倒在一个小巷子的屋檐下。第二天清晨被去菜市场的人叫醒,他才知道昨晚喝醉了,问这是早上么,几点钟了?对方回答他是早上,七点钟左右,他猛地爬起来往河码头赶去。回家三个多月,陈波忍气吞声地熬了过去。在他浪迹天涯时,生产队上的人都在议论着责任田到户,大队改村,生产队改组。爹说分田到户,不出集体工了,自由安排,你不要东荡西游,我出去做木工挣钱,你和你娘在家种阳春!说话时,从大门飘进一阵香的味道,什么野花在寒冷的冬天开放?早些天里,落霜了,朔风乍起。屋前的红叶、远山的银杏不时地飞舞着。他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听到叶飞的声音,不知是屋后的板栗树叶还是屋前的野核桃,不间断地扑打着屋檐。野核桃树长得很高大,荫遮着大半个坪子。春夏只觉得遮日躲凉,深秋不一样,满树的核桃,滴里嘟噜地垂着,光滑的青皮,秋梨一样地凸现得极其鲜明,招人喜欢,引不少小孩前来打闹。风一阵比一阵急,门前的地坪里,积满了不同颜色的叶片。红色的、黄色的、橙色的、灰色的、白色的,什么样颜色都有,就没有蓝色和绿色。这种灌木的叶子坚强地挂在树上,寒风寒雨,都无法把它吹落。陈波刚才闻到的那种香味,想不出是什么花。春天开的花已经凋谢,早已结果。他问娘这是什么花香?娘在思索爹外出做木工的事,没有回答。好一阵子,奶奶回答说是腊梅花。只有腊梅花不畏风雪,敢在冬天开放!这是一句最平凡普通的话,陈波听了觉得很有意境,深深地记在心里。他想做人就要像腊梅花一样,顶风冒雪走天下,创造出奇迹来!陈波在火塘里烤火,缓慢地搓着手掌,不发一言。这次,爹与他的谈话很普通,很平淡,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爹不知道陈波内心的强大,心不在家乡,不在沅水的清浪滩毛垭村,他想走出大山,混出个人样来,让嘲笑他的人见鬼去!
第二年春天,山花开了,春燕来了,责任田到户了,爹决计出去做木工了,田地让他和他娘去做了。关于出去不出去这个问题,令他十分纠结,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难道上天不给他一点机会,像其他瞎子成为家庭的累赘、社会的负担,一辈子碌碌无为?好些天来,他沉默着,鸟儿的叫声也传不进他的耳朵,觉得没有鸟儿了,早就没有了,早逃离了这个栖息之地。他就像惊恐的鸟儿,每天的黎明,仿佛肠胃卷起的厌恶,一阵阵地想呕吐,然后是呻吟和那早已听烦了的犁田吆喝声,与邻居与大人有着峡谷一般的裂隙,田里污浊的水就像从他脚下流过,可能会在泥巴田埂奔波一生。不,我要出去,去做更大的事业,用心去干出辉煌的成就来。娘看他闷闷不乐,在田埂上摔了几跤。娘说,波儿,你别好高骛远了,别异想天开!没有理想就没有追求,我不是干农活的人!一个瞎子还能当老师当医生当解放军?不能,绝对不能,只能帮爹娘做点农活,种点蔬菜。
陈波不同意娘的观点,心里充满了愤懑。当不了老师医生和解放军,我去读按摩学校,学会按摩,开按摩院,赚大钱,竖大屋。哎呀——,你心比天高!儿啊,你是残疾人,是一个瞎子,一个瞎子能做什么,能混到一碗饭吃就不错了……陈波内心挣扎着,矛盾着,一个盲人不能做什么,只能混日子罢了。他心有不甘,又不好启齿对抗关爱自己的娘,委屈地说,娘,我不想留在家里砍柴种菜,帮奶奶做家务事,你让我学算命去吧!这是陈波对抗娘的一个托词。他的想法不是学算命,想做的还是学按摩。
娘看他只想出去,留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便答应他等种完今年阳春你出去吧!娘答应他出去,他的内心与山花一样灿烂。劳动一天回到家里,他听到了鸟叫,闻到了花香,与放学回家的弟弟妹妹开始有说有笑了,答应挣钱为弟弟妹妹买新衣裳。读小学五年级的妹妹了解哥哥的心,知道哥哥不想在家种阳春,对娘说哥哥很聪明,不要学多久就能学会。娘,让他出去吧。星期天,我帮奶奶做事,上山去砍柴!陈波那时不知道这是他的叛逆期,气坏了娘,做事情总让娘不满意。其实娘可怜他,疼爱他,指望他幸福。如今想来,后悔万分。
第二章/永远的太阳
十一、骚动的灵魂
陈波决计再去县城寻找那个王姓师傅时,常德一个算命先生来到毛垭村算命唱渔鼓。他听到了渔鼓声,循声摸去。陈波不读过多少书,他不相信天与地,不相信偶然,却相信必然和命运,相信去年秋天在县城遇到的那个王师傅看的相,坚信自己是一副福相,有好的命运在等他。王师傅眼睛不瞎,为何不做其它工作而选择算命?他选择算命,我一个盲人怎么不可以?算出人生的悲欢离合,喜怒哀愁,让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可以叵测和阻止悲剧发生,与医生看病一样。他距离算命先生十步之远时,算命先生迎上前去,叫了一声陈波,我找了你好久,今天终于找到了!陈波听出就是在县城遇到的那个王师傅,激动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半个月后我到县城找您,买了酒和肉来拜您为师,两天不见您,自己在县城把酒给喝了……!对不起。我回桃源老家,爹果然死了,死在家里好些天了,连邻居都不知道,闻不到什么味道。不知他老人家死前做了什么法术,整个家里没一点异味,十分平静。我送走了爹准备回沅陵等你,可是夜里做了一个梦,爹对我说,出去算命带上家里渔鼓,多一种艺术多一条路,说渔鼓是传家宝,有祖传的秘方在鼓里,在走投无路时可以打开渔鼓……,师傅说着说着,想到死去的爹哽咽了。后来在沅陵县城呆了几天,我就坐船来到了清浪滩,来你家乡找你了。
陈波把王师傅领进了屋,奶奶听说是在县城遇上的那个好人,热情地招待,留住在家里。王师傅把陈波的好命讲给了他的娘听,娘不停地点头,求师傅把算命的真本事传给他,使他有一技之长,今后找个堂客成个家。娘走上前去问王师傅,你怎么不找堂客成家?王师傅迟疑一阵说,为了继承绝技,老爹不让娶妻成家。除了算命识相,还有什么绝技?娘迷惑地问。你们若要陈波结婚生子,我就不传那些绝技。譬如封臭、化水、魔咒、变钱、娘娘药等……,娘听了直摇头,他不学这些,您教他算命就行。第二天早饭后,陈波与王师傅上路了。看着陈波拄着棍子跟着师傅上路的情景,想起王师傅说的那一套绝技,娘心里开始了恐惧。王师傅是好人还是坏人,娘不得而知,担心莫把他带坏。娘和奶奶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王师傅走前,正处于霞光灿烂之时,看到了辽阔如海的一片绿色,各种色彩的花儿,新鲜稚嫩的叶子随风起伏,连接着天和地。王师傅的眼睛雪亮,拉着陈波行走很快,一会儿从陈波他娘和奶奶眼中消失。奶奶问他娘,波娃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娘说他在外面混不好就会回来。混好了,混得手上有了钱,他也会回来,做出样子给耻笑过他的人看。这孩子个性倔犟,不服输,不管了,让他去混吧!混好混坏,对陈波来说不重要,去哪儿到哪儿去,都是为了逃离,逃离家乡,逃离蔑视的冷峻目光。他眼睛瞎,心里明白王师傅是正常人,能看清路线和方向,跟他学算命只能跟他走。临出门前,娘把他拉到屋背茅厕旁偷偷地说,如果师傅狡诈、欺骗、冷漠、伤害、折磨你,你都得忍让,千万不要与师傅闹翻,自己要精明,记在心里,混不下去就回家!但愿娘说的这些都不会发生,相信自己的命运一天比一天好,能够找到自信和幸福。
陈波和王师傅走到清浪码头,唯一的那班开往县城的船早已开走,码头边停泊的两艘货船,正在装货之中,船主告诉说货船今天去县城。陈波和王师傅在码头等船。陈波上前对船主说,我是毛垭村人,名叫陈波,小名波娃。这是我师傅,常德人,算命先生。我们上船给你们算命,师傅算得非常准,算不准不要钱。货船有三个人,其中一人说,除渔鼓有名外还有常德丝弦,好听极了,听两遍都不厌烦,上船给我们打一打,打得好,不收你们船费,打得不好,你们就得付船费!好嘞——!陈波快乐地回答着。王师傅在欣赏对河山上那一片片绿色,缥缈摇荡,仰望浩瀚无涯的灿烂天空。数只白色水鸟舒展在蓝色的河面上,它们是那么的洒脱,无拘无束,没有虚幻,没有一点声音。
一小时后开船了,慢慢地驶离了码头。大家坐稳安定,船主要王师傅看相算命。王师傅给船主算得非常认真,先看脸后看手,看看问问,好一阵松开船主的手,随着说出了船主的家庭背景和身世经历,预测往后的生活。王师傅问船主看得准么?船主没有回答,王师傅看第二个人时,一双异常的眼神瞪着船主,等待着船主的肯定和否定。王师傅知道自己说了真话,不该说得那么直白,让另外两人惊心动魄。从船主的眼神看出,船主有些紧张,将目光投向窗外,不作任何回答。看完第二个人,第二个人立刻表态算得非常准,简直是诸葛亮料算如神。王师傅说这是祖传的,一天只看两个人,看第三人就不灵了,不准了。他对第三人说,如果想看,明天上午去县城找我。王师傅给了第三人一个详细地址和门牌号后,从包里取出筒板,一边打一边唱一边说,有板有眼,词儿押韵,节奏明快,击拍有力,惊动了水鸟满河飞。陈波问,师傅,您唱的是哪一曲?师傅嘿嘿一笑说,这叫《娘教女》。船主丢魂落魄地看着河水,一直没有回过神来。王师傅问,船老板这是你的船?另一人点头说是他的船,才买一个月。如今田土到户,不出集体工了,有钱立马就买了。王师傅呵了一声,不再言语,认真听那船工谈论常德丝弦,说常德丝弦是沅水、澧水一带的传统地方曲种,灵活多样,用竹板与念唱结合而成,说白了就是板腔体,惯称板子丝弦……。王师傅听这人将常德丝弦说得一清二楚,一定能演唱。那人谦逊地说,我不会唱只会听。嘴笨,没法!
四个小时一晃过去,船到县城码头,船主跳下船把王师傅拉到一边,师傅,您算得很准,船费免了,请您别将今天给我看相的事儿说出去,免得生出许多事儿来!船主说完,从身上掏出十元人民币给了王师傅。陈波想师傅算出了他什么,不收船费还倒给师傅钱,这是意料不到的事情。在码头上不便问,回到那间低矮的小屋,放下东西,尚未坐定,陈波就开始问了,师傅,您算出了他什么事?王师傅说,我算他发了一笔大财不要我讲出去。陈波打破砂罐问到底,他是怎么发的财?这是一笔横财,来路不明,不是盗来的就是抢来的!陈波听罢,一阵惊讶状,好像知道这笔横财的来路了。师傅问你呵什么?听爹说去年秋天,一个从台湾返乡探亲的老兵被人偷走一笔大钱,至今还没破案抓到偷贼,不知是不是与船主的横财有关,这只是猜测。师傅叮嘱陈波,这不是儿戏的事情,千万不要乱说!陈波点着头说,我才不管那些事。今天财运来了,不遇上这条货船,不遇上这个船主,哪来十块钱?陈波嘻嘻地笑了,笑得特别开心,师傅看相那么准,自己好好地跟着师傅学。
好些天过去,王师傅看了好多人的相,得了一些钱,而没有真心地教陈波算命,只是要他站在旁边听。看和算是两码事,陈波看不见怎么办,希望师傅教他看相算命。师傅说过,先从简单的学起,然后再学《易经》,用心去背去记,弄清甲子和纳音,然后熟记天干地支等……。王师傅粗略地给陈波讲了一下,没有认真地教他怎么去学,天天跟着师傅出出进进,听师傅唱渔鼓,听师傅看相,站在师傅身边不说话,不挪动,成为了一尊木偶。好些天过去,陈波发现,师傅的渔鼓是吸引人的诱饵,看相是赚钱的手段,自己只是他的一个陪衬,得到大家的同情。但在这繁华的城里,不被人所认同,有时一天只看一两个人,有时一天打空鼓,吃空饷,师傅急得团团转。
一天早晨,鸟儿叫了一阵又一阵,阳光喧嚣了一阵又一阵,师傅才起床。陈波问,师傅,我们去摆摊吗?今天不去了,去了也没用。师傅说完这句话,开始收拾东西了。一阵过后,拉着陈波的手,走出了大门。陈波问我们去哪里?到我老家去。师傅简单地回答,没有说去他老家的理由,陈波不作多想,随着师傅朝着常德方向行进。一日一个村,走东家串西家,一边唱渔鼓一边看相,到哪里住哪里,每天还能吃到荤菜,比城里好多了。师傅越算越准,深得算命人举出拇指夸赞。但好景不长,来到他家乡桃源,却没有了生意。路人说在桃源唱渔鼓谁听,你姓王的看相谁信,一个多月前给一位老人算命,说人家半个月后会死,吓得老人的儿女为他准备好寿帽寿衣寿棺,忙得不亦乐乎。一个多月过去,老人不但不死,还牵着牛去犁田了,这不是瞎说嘛,你还敢回来,老人的儿女要找你麻烦!师傅听罢,觉得奇怪,对人说明明看准了怎么没死?师傅突然记起,看相那天闻到了一股怪味,是他老爹传来的。老爹传授说给人家看相算到死期,你闻到怪味了,这个人死期就快了,短则半个月,长则一个月。也许是他那天感冒鼻塞闻错,对路人说,那天我受凉鼻子不通,没有看准。按说鼻塞就不能看相,可违背了法则。对不起,请代我向他们儿女道一声歉意!路人想看相算命与鼻子有什么关系,觉得这个看相师傅疯了,尽说瞎话。路人看了陈波一眼转身走了。陈波问师傅看相算命与鼻子有关系?不但有,还有很大的关系!陈波弄糊涂了,怎么想也想不出理由来。
一个多月过去,师傅一直没有回答看相与鼻子的问题。陈波察觉出这里面不是正规的看相算命,含有一种欺诈和忽悠,什么鼻子和怪味,歪理邪说。上次给船主看相,是猜出来的。他看到那是一条新船,是个体的。责任田刚到户,谁有那么多钱买船,一定是发了横财,才使船主惊魂未定,忐忑不安。看来跟他学,学不到什么东西,决计离开他,陈波产生这种念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他平静了多日的河流上出现了一个渡口,让他自己摆渡起来,将自己摆渡到对岸去,重新回到枯寂而冷落的毛垭村去。不管自己多么沮丧,梦想还得继续,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师傅听他要走,也不挽留,给他送了二十元钱,陈波非常感谢师傅。从桃源到毛垭村,坐车比乘船贵。因为只有二十元钱,他只好选择坐船。为了准时乘船,天刚亮就从师傅家启程,摸索着往码头上赶。由于舍不得花钱,买了两个馒头当早餐。船开得很慢,不知开了多少个小时,到麻伊洑太阳已经下山。肚子饿了,在码头边吃了一碗面条,就当晚饭了事。随即在街上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住下。由于劳累早早地睡了,第二天起床发现挂在床头的包不见了,钱不见了,睡觉所脱下的衣服不见了,穿在身上的只是一条短裤衩。他知道遭贼,便去向服务员报告。服务员找来旅馆领导,他说得有鼻子、眼睛,且无根无据,凭什么遭贼被偷,旅馆要他找证人,房间虽住四、五个人,但都早已起床离去,到哪里找证人,只好缠着旅馆领导吵|闹,吵到临近中午,旅馆领导见他不像是撒谎,又是个瞎子,光着身上可怜,找了一套衣服穿上,决定给他回家的路费。可他不服气,誓要旅馆赔他被偷去的钱。旅馆领导火了,说自己的东西不好好保管怪谁,念你是个瞎子,否则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事情到了这一步,陈波觉得再闹也没用,只好认命。只是当天的班船已错过,只能乘第二天的船回家。旅馆领导出于同情,答应免费给他住一晚,除了给他的路费外,还多给他几块钱吃饭。这一夜,他穿着衣服躺在床上,机警地听着房内窗外的动静,防范昨晚的事件再度发生,想自己是个残疾人,够苦的了,这些倒霉的事都让他遇上,老天这么不公平。这次家里本不同意出来,他却发誓要混出个名堂来,好在师傅给了二十元钱,想给家人买点礼物,村里人见到也有面子,现在给家人什么也买不上,连自己几件破旧衣服也被偷去,怎么向娘和奶奶交待?
第二天早上,陈波垂头丧气地从旅馆出来,准备回家。由于神情沮丧,上船跳板太窄,上船时不小心从跳板上掉入沅水河,河水深,又不会泅水,被呛了好几口水。岸上人见状立马将他救起。被众人救上岸的那一刻,万念俱灰,面对救他的恩人,不仅不感激反而哭骂着他们,你们救我干什么,谁让你们救?呜呜,呜呜一一,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呢!一边骂一边又想往江里跳,众人死死将他抱住,不断地劝解。陈波哭闹一阵,最后在众人劝说下安静了下来。好心人牵他到船篷晒太阳,让太阳把他的衣服晒干,、坐在一旁盯着他……。下午两点左右,船到了葡萄溪。下了船,陈波想,既然没有死成那就继续活下去,于是在码头边吃了一碗面,有了力气,把仅剩的两块多钱买成玻璃糖带上,神情落寞地往家里走去。是的,自己落寞,出门的时候,自己背着一个黄挎包也丢了,剩下的只是一个人。内心几度忧伤与迷茫,回去还是不回去?他听到了溪水的流动声,听到了山上的牛铃声,想起了看过的那头爱打架的牛。太阳快要落山了,夜风在呼呼地吹着,与外地的风一样,没有什么怪味,在山里只是有些凉意。他走着走着,感觉心里沉重脚步也沉重,甚至不想再走半步。此时此刻,他就像《二泉映月》中的阿炳瞎子,浪迹天涯,何处是归属?
夕阳西下,晚风阵阵。天暗了下来。他来到了家的门口,宛如一个叫花子站在野核桃树下不吭声。不敢走进屋去,也没有勇气进去。大门开着,一家人围着饭桌在吃饭。听到妹妹问娘,哥哥出去两个月了,杳无音讯,不知过得好么?弟弟懂事了,不是三、四岁时的样子,他对娘说,哥哥在外不好混,托人捎信叫他回来,我长大了养他……。 你能养活哥哥?娘打着哭腔问。我能养活。我也能养他!妹妹帮腔。
娘听着弟弟妹妹的承诺,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这时候,站在门口的陈波,鼓着勇气走了进屋,双腿跪在地上,大叫一声,娘,我对不起你,不听你的安排,我又回来了——!紧接是一阵长哭,咿咿呀呀地长哭……。 陈波突如其来地回家,把奶奶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情景仿佛天变时沅水河卷起的浪花,苍茫得措手不及。弟弟和妹妹把哥哥从地上抱起来,哭泣地叫着,哥哥——,哥哥——,你为什么等到天黑才回来?陈波起来后,双手抱着弟弟妹妹说,好弟弟好妹妹,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哥哥感谢你们!一阵过去,奶奶揉着昏花的眼睛,仔细地看着陈波长肉了还是瘦了,不停地说回来好!娘早已放下了碗,从灶房取出了碗筷,装上满满的一碗饭,递给了陈波,你吃饭吧,赶快吃吧,你的肚子一定饿了!波儿,你不要再走了,弟弟妹妹的话你都听到了,这叫血脉相连呀!陈波的肚子空了,饿狼似地吃了三碗。他刚洗完澡,没有衣服穿,换上他爹的衣服。洗澡出来,远房的婶婶来到家里。她是同学辉宝的娘,陈波喊婶婶。小时候辉宝与陈波玩得好,平时没少照顾他,读初中了他俩才很少在一起,如今辉宝已在镇上当教师。她看到陈波问,波娃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进屋不久。在外面好么?陈波摇头回答说不好,热情地叫婶婶坐,从房里取出玻璃糖要婶婶吃,婶婶拿了一颗含在嘴里说这糖甜,陈波长大了,能找钱买糖了。对陈波说完,转身对陈波的娘说,嫂子,陈波长大了,能找钱了,你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好什么。他能找到钱,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娘的这句话,像一根野刺插进了陈波的胸膛,使他低下了头。婶婶听出了头绪,看波娃情绪低落,忙问他娘,嫂子,波娃怎么啦!陈波怯怯地抬起头,想回答说不出口,呜呜地哭了。婶婶说,波宝,别哭,有什么事给婶讲!
陈波哭过后,才向婶婶说起事情的经过。婶婶听了安慰说,衣服丢就丢了,要什么紧?没衣服穿,辉宝还有两件好衣服在家,明天拿给你穿!婶婶平时同情陈波,生活苦的那些年,还经常给陈波红薯、包谷吃。陈波一直心存感激,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原因,婶婶问他才说出自己的遭遇,换了别人,他绝对不会说。婶婶走了,刚走出大门不久,陈波就遭到娘的指责。你看你看,你不要脸,我要脸呀,还有意思说衣服被人偷走!娘是一个不服输的人,陈波也一样,百分之七八十的遗传。他长得像娘,眼睛鼻子嘴巴及脸型一个壳,连两排牙齿都一样,细细的。陈波受到了极大委屈,想好好哭一场,但又怕骂,在婶婶面前出尽了洋相他。十七岁的人了,一个大男子,还能哭出眼泪来?他忍住了,擦去泪水进了房,随后房间的哭泣声里,夹杂着痛苦怨恨,夹杂着骚动不安,无论如何要走出大山,走出毛垭村,活出个人样来!
未完待续......
(作者:夏长阳)